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如何欣賞自由即興

 自由即興也有人把它稱為“即興音樂”,它不是爵士樂裡的即興演奏樂段,而是出現在當代極其自由且毫無規則可言的一種音樂形式,它荒謬且怪誕的存在於世界各地,演奏和欣賞得族群均不多,屬於小眾中的小眾。

在台灣,也有那麼一小撮人在經營著,你可能無意間會發現這些不起眼的宣傳消息,演出人員不定,會有來自各國的樂手前來交流;演出場所也不定,可以在莊嚴的表演廳,也可以在一廢棄房舍的空地。總而言之,任何空間都可能觸發即興、並成為即興音樂的一部分。

我訂了個標題叫“如何欣賞即興音樂”,因為這是最迫切的問題,也是即興演奏者與觀眾們最常碰見的問題。這個問題沒解決,你除了不屑一顧之外,你連聽都不想聽。

我從繪畫來談,為什麼要從繪畫開始切入,因為相比於即興音樂,我們對於繪畫的理解度較高,包容性也較強。除了學生美術課會簡單接觸到之外,在社會上(商家、廣告、電視等)也不時的能遇見它的蹤跡,我們對於非具象的畫已不再那麼的困惑與恐慌。所以把繪畫齊併來談,便能快速排除掉許多認知上的障礙。

那麼,作為一個初次見到即興音樂的觀眾來說,要如何來欣賞即興音樂?

 

第一, 把即興音樂當藝術來看,最好還是當成當代藝術來看。

許多人在欣賞即興演出時,太侷限於“音樂”二字,並把“音樂”狹義地去解釋,例如音樂必須與優美有關,必須與節奏有關,必須與…有太多太多的必須,限制住了音樂本身的想像力。這樣的話,就會陷入了一種鑽牛角尖與自我排斥的尷尬境地,要知道自由即興就是要放下一切的包袱,它可以沒有節奏,也可以有節奏,可以沒有旋律,也可以有旋律,可以是狂暴的噪音,也可以低限到一點聲音都沒有。我們要以全新的感觀來體驗,想想一個哲學問題,世界上已經有了這麼多的規則,例如時間,幾點鐘上班,幾點鐘下班,紅燈停,綠燈行,該結婚了該生小孩了…等等,規則決定了我們人生泰半的生活方向,但如果拋開這些規則,我們還存在嗎,如果還存在,是否只是我們習慣了這些規則,一切只是慣性在作祟。

我曾經跟一位行為藝術家一起演出。那次的作品是他把一罐辣椒粉往臉上撒,我在一旁自由即興演奏,並互有肢體上的互動。演出完時,我看見一位大約四十幾歲媽媽樣子的中年婦女發表了感想,她說她看見藝術家把胡椒粉往臉上撒的時候,她的心情莫名的跟著解脫了,他感受到了濃厚的情緒。她是一位上班族,她很想跟著一起跟著嘗試,但她平時根本不會這麼做。

我很是訝異,原本還想說要怎麼跟這位媽媽解釋一個這樣的作品,顯然的我多慮了,爾後她又說了些感想,甚至比我們想要解釋的還要精準。

從這個故事我們可得出結論,這位媽媽平時的工作處於一個循環無止的規律中,有一定程度的壓抑,當她一見到這個作品,本能的、下意識的與自身感覺連結在一起,起到共鳴。可見欣賞當代藝術是不需要以理性來看待的,你可以更自然地以身體、以感官去感受,以更為直覺、直觀的方式去體驗它,所得到的結果往往比你用過往經驗理性地去分析來得真實,也更為純粹。即興就是一門純粹的藝術。另外,也由此可見,日常“規則”、“習慣”對於我們的影響之巨大,有時甚至痲痹了本能。

如果把即興音樂當作當代藝術來看,視野將會寬廣許多,也較能緩解對於這方面的不適徵狀。

常有人會陷入了一種迷思,認為自己老了,當代藝術看不懂,當代音樂聽不懂,都是年輕人在玩的。但他們忽略了一點,杜象早在1917年就把一個小便斗拿來當成藝術品了,時至今日早已被許多權威教科書引為藝術史上之經典之作,若他活到現在,也是個一百多歲的老人了,絕對比你我都老得多。

所以不是年紀問題,一切只跟自身的興趣喜好、成長背景、習慣有著密切關係。

可以有個人愛好問題,但如能先稍加理解後再做評斷,我想這將會是比較正面的思考方向。 

 

第二,相比其他類型,即興音樂更關注於聲音的本身

我簡稱為“純粹的聲音”,在欣賞即興音樂的過程中,必須放下過往的邏輯經驗,以一種純然享受、探索的心境來經驗會是一種最佳的聆聽狀態。

許多音樂演出時必須彩排,有時還不只一次,往往需要好多次,以確保彼此間有一定默契的默契質。然即興則不同,一般沒有彩排,甚至有時到了演出當天,演奏家們才彼此見到了面。

即興演出關注的是一種“不確定性”,對於理性的錯誤來說沒有任何的規範,就算是毫無默契且普遍認為錯誤的時候對撞在一起,也時常會產生出一些出人意表的驚奇效果。

這種“不確定性”若我們易位思考,把它放置於人生起滅之無常幻事上,不也有著異曲同工、雷同肖似之處?

即興不在乎對與錯,或者是說,這從來不存在於它的考慮範圍,它在乎的是當下的氛圍、當下與他人之間微妙的接觸火花。這是非常即時性的,非常純粹反射的,沒有什麼音樂型態是比即興音樂更關注在“當下”的。

有人說即興演出就是在台上即興作曲。這沒有錯,因為不可能再重來,就算重來了也不一定會一樣。為什麼說即興音樂更關注於聲音的本身呢?原因就在此,它是即時性的,沒有經過排練、自己反覆地練習來包裝呈現的;它是赤裸的,你看見什麼它就是什麼了;換句話說,它也是最純粹的。

西方藝術史上有一個人叫馬列維奇,他畫了一幅畫叫<黑色方格>,畫布上除了一片黑色什麼也沒有。他希望觀者能夠無意識的“看見”,這就是宇宙。他後來又畫了些以顏色、形狀、方塊組合成的作品,他把這些稱做為<至上主義>。他認為這是純粹的藝術,主宰顏色與形式的是油彩,而不是為了複製自然。

或許有些玄乎,但不至於難以理解。這種觀點即為移除所有可辨識的主題,把焦點擺放在“無”身上,這跟中國老莊思想竟有不謀而合、大同小異之妙處。

 

藝術為文化的一部分,文化常能相互影響,藝術亦若是。即興音樂不好理解時,我們把繪畫搬來看,當繪畫不好理解時,我們把建築、服裝搬來看。

這些開端影響了我們當代設計的極簡品味。藝術家蒙德里安擅長以紅、黃、藍三種顏色作畫,他的畫就是這三種顏色為組成方塊,再以黑線條來加以分割大小來完成的,千篇一律,只是組合的方塊大小不同而已。

也許有人會說,馬列維奇、蒙德里安這樣的畫也能算一幅畫?但也有人從這裡得到了靈感,包括了設計師Tom Ford的造型、倫敦地鐵標誌、法國時尚設計師聖羅蘭..等等。

我們可以想像得到這些單純的紅黃藍方塊穿在身上的時尚效果,它是用直覺去感受的純粹視覺效果。即興亦然,即興音樂是用直覺去感受的聽覺效果。

 

第三,這也能叫音樂?即興音樂也能分辨出好壞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常會聽見如此疑問,諸如這也叫藝術?這也叫繪畫?這也叫音樂…等等。直接給結論,這些都可以稱藝術、稱繪畫、稱音樂,儘管你嗤之以鼻,但它的確存在。為何艾未未把一個古董瓷器拿起來往下摔破,拍了三張照片後,就此名留青史?一般人理智上難以理解的事情為何在當代藝術圈會受到如此高度評價?藝術家們都是傻子嗎?

怎麼樣分辨這到底是不是藝術?曾擔任中國美術學院的潘公凱或許給了我們一個辨別的方向,他提到了“常態”和“非常態”,舉上述艾未未為例,瓷器原本是一個常態物件,但經他拿起來一摔加拍照,就不常態,興許還有些錯置感。

再來,我認為還有一點,那就是賦予“意義”,這兩個字非常玄乎,認真論述下去可能得再寫一篇了,所以姑且跳過不論。

那麼,怎樣分辨這是不是即興音樂?即興音樂雖號稱無邊無界,但在前人前仆後繼的翻轉之下,仍然依稀可見模糊的邊界之存在,只是它比其他音樂型態的邊界要寬廣得多。

有人問林懷民說:要如何才能看懂現代舞?林回說:多看。反之,即興亦然,多看便會見著輪廓。一個藝術家曾說,什麼是藝術我不知道,但當它到了我面前,我能分辨這是不是藝術。

三國時知名術士管輅,精通<周易>,一次吏部尚書何晏宴請管輅,想聽其談<周易>,但談了半天管輅始終不談<周易>,同坐的尚書鄧颺便不解發問道:君見謂善易,而語初不及易中辭義,何故也?輅尋聲答之曰:夫善易者,不論易也。晏含笑而讚之:可謂要言不煩也。

由此見學問不在多言,藝術亦也不再多言。文字再多,也不若心觀準確。

多看便能觀出門道,辨出程度。鄭板橋品石有四觀,瘦、漏、透、驟。這是長久累積下的一種經驗歸納,如果沒有經驗上的累積,石頭只是石頭,只是些破沙爛石罷矣。有些即興作品渾然天成、一體成型;有些則黔驢技窮、左支右絀。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一個初學鋼琴的小學生在彈奏鋼琴,是音樂嗎?是音樂。但跟一個已經彈了幾十年的鋼琴演奏家相論則就有了程度上的區別矣。可我為什麼說這個比方不太恰當呢,因為即興音樂不能以年資來比較,它往往更看重自身的天份和隨機因子,可能一個對音樂一竅不通的人來玩即興音樂會比一個浸淫古典樂數十年的人來玩得好,這是完全可能在即興音樂中發生的事。

還記得多年前一個新聞,一個小孩的隨手塗鴉可以賣到天價,即是此道理。

上述三點對於一個初次接觸即興的人來說,相信會有一點的幫助。

 

結語

曾經有人在聽完即興吉他演奏家的作品時發表感想,“感謝演奏家讓我知道我也會彈吉他”。

此種評論在繪畫圈更常聽見,“畫這樣誰不會畫”、“這樣都叫畫那我也是大師了”等等,但其時你若真把畫筆交給他,他是畫不出來的。沒有思想觀念上的根本轉變,就算模仿硬學得再像,東施效顰的結果,也終將被明眼人所看穿。我們必須了解到,過於成見,過於感情用事,都將會導致感官上的拒絕溝通。此於欣賞即興音樂方面,更不得不稍加注意。

面對即興音樂,我們大可用更開闊的心,想像著自己是一張白紙,開啟身體裡的每一個感官知覺、發揮無窮的想像力。當一切變得簡單自然,自然的,你也將成為即興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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