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3泊4日5時の鐘》:影迷朝聖去,一場電影考古行動

文/侯德亮  

(電影劇照:真紀Maki(左)與花梨Karin(右)/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提供)

  《三夜四天五點鐘》(Chigasaki Story)是今年台北金馬影展「亞洲之窗」單元中,導演最年輕的一部佳片,同時也是亞洲電影促進聯盟(Network for Promotion of Asian Cinema, NETPAC)與金馬影展合作之選片,期冀藉由最佳亞洲電影奈派克獎的設立,鼓勵亞洲地區的電影導演新銳,並擴增其國際影壇關注度。

  現年僅27歲的日本新銳導演三澤拓哉,在這部首次執導的長片作品中,選定他自己高中所就讀的茅崎市一地,擘劃了一場匯集姊妹淘同事、考古營師生,共同向已故電影大師致敬的青春海灘派對。片尾這場補辦的婚禮派對一點也不恣意狂放,倒是伴隨著現場的夏威夷舞樂或另配的鋼琴Cool Jazz,顯得輕緩祥和,偶有微風吹拂,將祝福的風箏帶上天際。那是四天三夜下來,在茅崎館及其旁邊的海灘,歷經伏流暗湧般的愛慕、邂逅到開誠佈公後的挫折、衝突,所回歸的日常和諧狀態,返視為一段定靜的、值得珍惜的友好時光。

影迷們!朝聖去吧!

  小津安二郎的影迷們有兩大朝聖地點,一是《東京物語》裡面向瀨戶內海的尾道淨土寺,另一則位於神奈川縣茅崎市,擁有「國指定有形文化財」(相當於台灣的國定古蹟)身分的茅崎館(Chigasaki-kan)。正如《三夜四天五點鐘》片中Tomoharu san所簡介的,茅崎館從明治時代1899年始建至今已逾115年歷史,即使自1915年的翻修重建算起,也恰好晉升百歲高齡的人瑞級旅館了。茅崎市有發行一份英文雙月報,名作Chigasaki Breeze(茅崎微風),在今年九月初發刊的最新一期中,還特別介紹了這座與小津淵源甚深的百年老旅館。小津曾有連續十年的創作時光,每逢秋冬時節必造訪該旅館,與野田高梧一同討論撰寫劇本,而有了《晚春》、《早春》、《麥秋》、《東京物語》等等經典電影。而小津過去偏愛常住的那一間房,理所當然地,現已被特別保存維護以茲紀念[1]。稍為眼尖一些,《三夜四天五點鐘》前段三個姊妹淘與Risa弟弟共四人同桌聊天吃水果的那間大客廳,也可瞥見邊牆上掛著小津的電影劇照與簡要說明。

  全世界前往聖地造訪的小津影迷所在多有,當然也包括當代重要的日本導演們。以《海街日記》、《橫山家之味》等片被盛讚為當代最具小津風味的導演是枝裕和,在他去年出版的《宛如走路的速度》一書,亦曾提及自己四次留宿茅崎館的嚮往與遺憾,老屋子透出的霉臭味、不遠處傳來的海浪聲,竟與遙想小津的記憶組構成一種特殊的韻律,促使他集中心思、神經敏銳地寫出《橫山家之味》的劇本[2]。假若身為一名小津的重度影迷,或許真認為有朝一日住進茅崎館,吸吐大師曾呼吸過的空氣氛圍,細聽大師曾反覆聆賞的浪濤聲響,或是使用一下房內古董級的燒水爐灶,感受不太舒適甚至有點克難的環境下難得的專注,便能文思泉湧、盡得神髓了吧!

(茅崎海灘/Flicker網站允許創用CC授權使用)

(茅崎海灘上的裝置藝術/Flicker網站允許創用CC授權使用)

  無論如何,我們該萬分慶幸茅崎館被妥善地保存維護且持續使用著,甚至在年屆115年之際,得由一位如此年輕的導演以此地作主要場景拍成電影,蔚為「活的」古蹟。相較於今年八月底宣布休館,為因應2020年東京奧運龐大的旅客住居需求而拆除重建的東京大倉飯店,影迷朋友們,不管是否崇拜小津,要能親自造訪茅崎館或看看這部新片,都會是幸運且幸福的。

一場電影的現代考古

  茅崎市不僅只因茅崎旅館與世界名導小津而豐富其文化底蘊,蘊藏更深、上溯更遠的是遍佈當地的考古遺址。這也是為何《三夜四天五點鐘》片中一群大學生參與的Seminar Trip,要被設定為大學考古實習營隊。據研究報導,截至2014年在茅崎市已被發掘的考古遺址總計就有215處,廣泛分布在靠北的山丘高地和靠南的海灘岸邊,其中最古老者可溯及大約一萬七千年前的舊石器時代。古代海平面較目前還高上14公尺之多,因此現今的海灘沿岸平台埋藏有豐富多樣的魚貝類生物遺留,同時見證著約略六千年前最早定居在茅崎一帶的人類聚落[3]

  所謂考古學(archaeology)的意義,當然不止於Karin猜想的如拼圖遊戲,但就某程度說來,它又確實像是倚賴器物、文獻、語言學等資料來拼湊出人類文明的一場專業遊戲。電影藉由大學生們對出土陶片(earthenware)的挖掘、分類、清洗、組構等過程的簡單呈現,隱喻式的呼應著一部劇情片從故事構思、劇本撰寫直到剪輯後製的創作歷程。Maki與學生們一同參與,親自動手拼接的是一塊塊陶片,也是自己愈趨明確的情感對象,而編導同步在拼組的是各個角色之間的關係網絡。剪接影片宛若拼接陶片,接成了全貌,方能看見一個人的整體。

  對於嚮往茅崎館的小津迷而言,《三夜四天五點鐘》彷彿一場瞄準日本傳統電影的現代考古行動。當考古學早已跳脫史前史的研究範疇,而在晚近幾十年出現了工業考古、水下考古等新興分支,我們又何妨將影史上經典場景的追尋、道具戲服的蒐羅以及珍貴膠捲的修復視為一件浩大的電影考古工程,這項工程永不止息。任何觀眾影迷給予電影佳片的喜愛與支持,其實皆參與其中,你我或許都在不斷拼湊著、形塑著電影史的進程,持續向前。

乒乓愛戀來回打探

  無論是來度假或參加營隊,四天三夜的時光好似短暫,卻足以讓戲中諸多角色的人格特質、時間觀念、愛慕對象、青春欲望的流動,從曖昧含蓄的情狀漸趨明顯熱烈。直到饒富趣味的那場桌球戲,看似隨性實則意有所指的替換對手,一會兒是可能的情敵,一會兒又是傾心的人站對面,在乒乓球來回跳躍之間,意不在打敗,心只想打探。攤牌瞬間像一波大浪襲來,心頭洶湧的情緒只許化作潑出的紅酒、流下的淚水,那是往日情懷變了樣,也是正盛青春免不了的受挫與同生的美好遺憾。一對憨直、純真卻不擅表達的年輕男女,被框進了電影的最後一鏡,終歸還是回到小津安二郎,用很常見到的兩人安靜同望遠方的鏡位,向大師仰望致敬。至於他們倆各自拉的風箏線會否交纏一塊?而再度遺落的那一張撲克牌能撿回來嗎?恐怕不得而知,也不太重要了。

(電影劇照:姊妹淘同事三人在茅崎館後院/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提供)

(電影劇照:最後一鏡,兩位主角拉著風箏絲線同望遠方/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提供)

 

[1] Chigasaki-kan and Yasujiro Ozu, Chigasaki Breeze, No.05, June 1, 2006

[2] 〈浪聲〉,是枝裕和《宛如走路的速度—我的日常、創作與世界》,新北市:無限出版,p.94-95

[3] Ancient Chigasaki and Excavated Remians, Chigasaki Breeze, 50th edition, Special Issue, January 1,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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