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終戰70年,從賈克大地的《節日》看起

 文/侯德亮

  從11月底感恩節到耶誕平安夜,緊接著元旦跨年,是西方人歡度節日的季節,同時也是回顧過去一整年的時刻。甫跨過的2015年,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終戰七十週年,在東亞各國吵得沸沸揚揚:一吵日本北九州包括最有名的軍艦島在內的23處遺址或設施,於今年七月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正式登錄為世界文化遺產,名為「明治日本產業革命遺產」,立即遭南韓嚴正抗議;再吵中國提報南京大屠殺的相關文獻檔案列入「世界記憶名錄」,同樣由UNESCO認定入選,此舉反遭對「南京事件」一向抱持修正歷史主義的日方強烈抵制;三吵中國官方的國慶閱兵大典,歷史糾結夾帶政治口水,由連戰先生親身參與閱兵一事波及台灣國內各界,也總算藉此稍稍提醒國人有終戰七十年這檔事存在。然,對歐洲人來說,他們又怎麼看待呢?

終戰七十,在歐洲

  深陷難民遷移危機與伊斯蘭國進化版的恐怖主義行動陰影下,終戰七十週年能給當初傷痕累累的歐洲帶來什麼省思或現代意義?是德國總理梅克爾誓言接納80萬難民的寬大為懷以化解二戰期間德國所背負最大最沉重的戰罪?還是始終搖擺於撙節/反撙節、脫歐/留歐盟之間的希臘,因陷入債務危機而只見當下慘兮兮經濟,卻近乎忘了曾有的光榮民主歷史?抑或是慘遭巴黎恐攻的法國,仍在為如何消滅伊斯蘭國傷腦筋,而忽視二戰結束以降歐美西方大國在中東地區的強勢作為所孳養出的極端份子勢力?歷史,它代表的從來就不只是蓋棺論定的過去,它更應該被視為朝向人類美好未來的指南針。無論是五十週年、一甲子或七十年乃至於百年紀念,都不過是數字罷了,真正重要的是回望、正視、省思。幾十年的時間跨度,夠不夠我們拉大格局來宏觀地回望歷史事件、較客觀地嚴肅正視歷史教訓?還是說,幾十或上百年後,曾經相殘(其實相殘一直是進行式……)而深受重傷的人類,不自覺地集體遺忘、惰於省思了?

  從法國導演賈克大地(Jacques Tati)的首部劇情長片《節日》看起,時間倒帶至拍此片時的1947年,興許可以提供一個由喜劇的角度、借音像的紀錄,推敲戰後不久歐洲鄉村人民的所思所感,並試著找尋這部電影能給觀眾帶來怎樣的現代意義。

鄉村小鎮,看美國

  《節日》一片,法文片名Jour de fête,拍攝於法國中部一處名為Sainte-Sévère的鄉村小鎮,那是自導自演本片的賈克大地於二戰德國占領時期的避難處。本片長度僅約70分鐘,恰好在約略中段的35分鐘處,郵遞員主角François瞧見了廣場正在播映的美國郵差電影。那是一部高倡美式風格,一切講求效率至上,誇張地把美國郵差塑造為特技表演者並歌頌英雄主義的宣傳片。François深受刺激,周圍村民的調侃更是火上加油,自此,《節日》開啟了全片的下半部。影片輪轉的速度逐漸加快,場景或情節不再如上半部局限於小鎮市井打轉,在概念上從零散的、低戲劇化的迴圈(以廣場上的旋轉木馬作為明顯象徵),被拉成了一條明確的帶狀路線(以兩個拉長縱深的林蔭道路鏡頭為具體代表),以供這名郵遞員不斷沿途衝刺送信、急送包裹,並在途中鋪設一站接一站的喧鬧笑料。在這看似鬧劇般的喜劇中,除了暗喻賈克大地深受冷面笑匠Buster Keaton的影響,乃至於他對更早期首創這類型如鬧劇般(slapstick)演出的Max Linder的崇敬之外,我想更深一層的意義,在於賈克大地最終選擇擁抱法國,而對美式作風抱持著一種微微的批判性思考。

 

  

  二戰剛結束的幾年,整個歐洲百廢待舉,一片破敗。曾自詡為世界文明中心的西歐列強,還得仰賴美國這個新興強權國家橫跨大西洋的參戰來扭轉戰局,戰後更是需要「馬歇爾計畫」的大量經濟援助來重建家園。因此,歐洲一般人民對於美國的高度科技發展或強大的進步力量,有其嚮往之情或心生委屈勢弱,皆可想而知。然而,賈克大地這名仿若永遠活在舊時代的喜劇導演,在他的第一部長片中,對高效率、現代化卻不盡人情的美國風格提出質疑,同時眷念於悠閒漫活、注重人際交流的法式風情。他以靈活的單車隱隱地對比於危險的汽車,用自己一生實踐的「慢工出細活」(按:賈克大地一輩子的作品僅僅六部長片外加一部短片),來對抗現代社會快速、量產、一致化的福特主義產銷模式。甚至在法國人最引以為傲的美食料理桌上,藉著一雙被誤砍成兩半的皮鞋包裹,諷刺追求高效率工作時可能衍生的「欲速則不達」。在《節日》之後,賈克大地化身為老派裝扮、穿搭不合時宜、高大身形卻略顯笨拙的胡洛先生,往後一系列的作品中,胡洛先生總是不諳科技,難容於現代的物質文明空間,表現出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窘態。賈克大的的電影與胡洛先生的形象,促其觀眾反思,傳統的價值為何?舊時代的高貴精神何在?一味追求現代科技發展的當下,我們同時流失掉或遺忘了什麼?原本相互寒暄的日常生活,以及工作本身、生產出的事物,是否都被「異化」了?這些大哉問,是《節日》放諸於賈克大地創作歷程來看所隱藏的漂亮開場,也供予新世紀的電影觀眾,回過頭看這部將近七十年前的傑作時,能夠引發的省思和當代意義連結。

擁抱傳統,向未來


  回到《節日》被定格的最後一鏡,或可為這篇文章簡單作結。那是個標準的三角構圖,三角形頂端插著象徵自由、平等、博愛的藍白紅法國國旗,底部則由該片的男主角,當然正是導演賈克大地他自己,張開雙臂指揮/擁抱著。他想撐起法式的傳統價值,他堅信某些人或事會需要也值得長時間的考驗。此外,他也嘗試樹立一種信念,對於終戰七十年的法國人甚至全歐洲人而言,這信念會是一種啟示,就是別信美國人「萬事效率至上!經濟利益最高!」的那一套。因為,正如同《節日》裡的老婆婆所言,美國人的法律制度都是向著自己的,它很可能到頭來根本是拿石頭砸自己的腳(911事件便是顯例),而地球會依然故我地持續運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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