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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爾之子》:淺焦攝影的新境界與萬丈雄心

 (美昇影業提供)

  文/侯德亮

  1960年代初,法國電影新浪潮方興未艾,高達(Jean-Luc Godard)以一鳴驚人的首部作品《斷了氣》告訴世人,原來,一部電影可不必遵循由大遠景、遠景、全景直到中景乃至特寫的既定剪接文法,甚至可以說,它本就沒有文法!電影始終有無限可能,電影不斷在突破人類的想像。2015年,匈牙利導演拉斯洛‧尼姆斯(László Nemes)的首部長片《索爾之子》(Son of Saul),以近乎全程的淺焦攝影和中景構圖,展現他從國寶級同胞導演貝拉‧塔爾(Béla Tarr)的助導身分躍居國際大導的萬丈雄心。同時,拉斯洛向世人證明,一部兩小時之久的劇情長片竟能做到幾乎全由貼近主角肩部以上的中景鏡頭所構成。而且,本片最難能可貴的,也是筆者這篇試圖清楚闡述的是,拉斯洛作為一名藝術電影的創作者,不僅帶領著超凡的攝製團隊完成如此艱鉅的任務,十足嫻熟地把玩、運用形式語言,將淺焦攝影搭配聲音設計發揮到淋漓盡致,尚能緊緊扣合故事母題。一以貫之的形式成就了淒絕的內容,簡單深沉的內容則彰顯出非凡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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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顆環繞主角的衛星

  它緊隨著主角不斷移動,裡外穿梭,如一顆忠實繞圈的衛星一般,忽前忽後,有快有慢,時而遠又時而近。我是如此比喻拍攝《索爾之子》的那架攝影機的。或許有人跟筆者一樣聯想到達頓兄弟的金棕櫚獎代表作《美麗蘿賽塔》,攝影機化身背後靈一路緊跟著女主角Rosetta,拍她遭逢各種江湖險惡,拍她每每遇人不淑,拍出法國底層社會的不公不義,無情也無奈。而《索爾之子》好似也打算鐵了心這麼做,但,從電影最開頭第一個畫面它就告訴觀眾:焦距很淺,因此背景很糊。我們看不清稍遠端是成排的樹林還是一片綠色的什麼;當男主角逐步走向攝影機,當景框只收進他略顯消瘦的臉龐時,我們倒是看得非常清晰。這當然不是負責跟焦的人員睡著了,而是明白宣示這部片的焦點將精準地落在「人」的身上。沒錯!電影不就是在講人的故事嗎?攝影機貼近這個相貌不揚但表情肅穆、眼神堅定的男人──二戰期間被德軍納為集中營工作隊(Sonderkommando)一員的猶太人,同時帶領觀眾貼近主角的心理狀態,甚至進入他的狀態之中,達致所謂的感同身受。瑞典國寶級大師柏格曼(Ingmar Bergman)的電影總愛拍主角們的大臉,說著一長串的對話或獨白,正是追求類似的效果。如此這樣拍,需要導演膽大(對演員有信心),更考驗演員演技(對自己有信心),當然也考驗兩人之間的默契溝通。《索爾之子》的男主角Géza Röhrig是導演拉斯洛在紐約求學念電影時結識的至交好友,一名同樣出身匈牙利的詩人。機緣難覓卻偶然自來,他成了拉斯洛念電影不滿一年便休學後,在他鄉遇上的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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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角和老導演,生命中的貴人

  拉斯洛的另一生命貴人肯定是匈牙利老導演貝拉‧塔爾吧!他被譽為影壇最晚被發掘的大師級導演,而他則是大師身旁默默無名、科班訓練未果的助導。兩年的從旁實務學習,特別是《鯨魚馬戲團》(2007)一片的投入和付出,讓拉斯洛練就嫻熟的場面調度功夫。功夫如他的師傅一般高強,使攝影機悄然隱形,透過長鏡頭穿梭在雜沓的人群中,流連於狹窄的空間內,捕捉人物(或牲畜動物)的動靜時刻。學徒想青出於藍,志要堅,心要決。幾近全程的淺焦攝影,是拉斯洛在他自己的首部作品中,最大膽的嘗試,也是最堅決的任務,仿若劇中索爾一心一意想幫兒子完成正統的猶太安葬儀式。這不僅促使觀眾貼近前景的主角心理,也同時模糊了背景,周遭一切的人事物。不斷上演著慘絕人寰的悲劇場面,被索爾和攝影機都選擇性地視而不見。背景糊了,毒氣室這空間乍似血肉橫陳的屠宰場,猶太人的屍體亦與牲畜腐肉無異。說納粹軍官的面目各個兇神惡剎,盡是地獄裡的牛頭馬面,大概也是因為失了焦、看不清吧!失焦是給眼淚給弄糊的,還是視神經太過疲倦,又或者,處在這樣人之將亡的絕境也只能顧慮眼前,管不得也不願看見其他的了。

聲音設計與體感空間差異

  淺焦攝影製造出的視覺空間是扁平的,幾無縱深的。觀眾從頭到尾都摸不清格局大小、廊道長短,處於一種未知狀態。一車車被運送來的猶太男女老幼婦孺,不也是完全未知,被矇騙說是洗澡而進了毒氣室?然而,看不清並非表示無所感,因為耳朵聽得可明白又細緻。所謂聽音辨位,此言不假!《索爾之子》精細到位的聲音設計,包括低語碎談或喘息呼氣、密閉倉室內的腳步聲、煤爐燃燒、機械運轉,包括不遠處的遍野哀嚎和此起彼落的奪命槍聲,還包括主角載浮載沉之際的水波聲,夾雜不斷逼近的追兵吆喝,這些無不使人身歷其境,如臨死亡幽谷,又能辨別各個當下大致是在怎樣的空間發生。視覺上的空間感備受壓迫,而聽覺上所形塑的空間感卻如此豐厚。淺焦的攝影設定,畫面不會複雜或需置放多樣元素,觀眾得以更加專注,更有暇注意聲音的細微處理。過去,我們總不自覺地太過仰賴視覺;如今,在凝視主角的神情,思索他的對話意義或劇情指向的同時,也多放點專注力在音效設計,而不只是旋律性強的配樂上。這或許是一種嶄新的觀影習慣養成,我認為這也是一項必要的觀影教育訓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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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幻寫實,另一種結局的可能

  《索爾之子》全片最教人揪心,看得我繃緊身體直顫慄的一段,正是接近片尾,索爾終不放棄安葬愛子之心願而涉險抱著渡河的那場戲。都是早已死過一回的行屍走肉,都是為了死去的兒子而堅強苟活,《神鬼獵人》裡的格拉斯存乎一心想復仇,九死一生過程中,在湍急的巨流幸運遇上的是一根浮木。而索爾亦是抱持單一執念,不為復仇,只想善終。後有追兵之下不得不冒險游過淺溪的同時,身上揹負的不是救生浮木,而是沉甸甸者就要拖他進死亡邊緣的兒子屍體。應該放手求生?乾脆一同駕鶴?生死交關的當口,在人性、親情、宗教信仰和生理負荷之間掙扎的高度張力,不言可喻。

  至於結局,倘若收在看到男孩而終於露出笑容的索爾臉上,那意味著一種渴望美好卻極不真實的幻想。金髮小男孩的現身,是魔幻寫實的關鍵物件,對應著男主角詭異又安詳的淺淺微笑。戰場上,叢林裡,哪有可能突然冒出一個手無寸鐵、衣著亮麗的小男孩?這樣的收尾畢竟是筆者的假設。導演拉斯洛冷不防將鏡頭繼續推展,讓轟隆隆的槍聲再度響起,我們透過聲音瞭解到真實情況發生了什麼事。(是呀!聲音好像往往比畫面還真實、還殘酷。)小男孩跑遠了,難得的大遠景拉開了。這一片清亮的山林,是寫實的天然景象,抑或魔幻的思維意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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