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撰文/郝妮爾
(圖片來源:烏犬劇場臉書)
韓國空間劇場X臺灣烏犬劇場《招待》
雖是近兩周前看的戲,不過全戲的第一句台詞,依舊時常迴盪在我腦海:
「有一個遙遠故事,發生在一個時代,一個國家;有一個遙遠故事,發生在每一個時代,每一個國家。」
本戲由韓國空間劇場(Onion King)田相培(전상배)編導,講述連韓國都鮮為人知的一段歷史「濟州四三事件」。
月初採訪彭子玲時,根據她的介紹,我又深入了解一下,寫下這段文字:「此事件源自二戰過後的南韓,被日本丟包給美國以後,受到各種慘絕人寰地對待,除了肉體上的折磨之外,『祕密警察』的高壓監控也讓人精神幾欲崩潰;為了有效控制大量韓人,美國遂威脅部分人民成為祕密警察,但凡拒絕者,整個家庭都備受威脅,於是韓人自此一分為二:被美軍拉攏成為警察的,以及被秘密監視的。島國上從此互不信任,而那群受迫服從美軍者,待遇從優,扶貧轉富,逐漸成為名門望族,擠身政圈,繼續影響著韓國人民。」
很熟悉嗎?是的,這段史實亦常常被拿來與臺灣的白色恐怖做討論。明明已經是年復一年重複討論的話題了,依舊有人會搖著頭說:「二二八什麼的,根本是虛晃的事。」無論政府掩蓋或者承認,總是會有部分的人不願相信。以至於何以歷史過了這麼久,仍要重提、仍絞盡腦汁想讓更多人看見。
根據戲名《招待》二字,是從女主角(彭子玲飾)收到一張時空旅行的招待卷開始,在招待卷上簽個名就能夠清除所有的記憶,回到一個平靜、寬廣、沒有任何慾念的地方。諷刺的是,當一個人追求和平的人真的抹除過去、置身完全的安寧之中,反而會苦苦糾結那些自己遺失的東西是什麼?女主角不願意相信自己能夠這麼「輕易」的屏除過去,想從那片渾沌未明的視野當中尋找自己的記憶,並且(毫無理由)相信過去應該也有令人快樂的、璀璨的的事情,值得她記憶。因此,全戲便清清楚楚的切割成為三等份:(1)韓國處於二戰結束前的日據時期、(2)二戰後美軍政府初次接管,(3)美國人將韓國民心割裂的祕密警察制度。過程總是女主角竭盡其能哀求時空旅行者(嚴俊弼엄준필飾)把記憶「還」給她,時空旅行者不斷嚷嚷著「我這是在保護你」,卻敵不過女主角的執拗,只好一點一滴讓她看見她所遺失(或者本來自願丟棄)的記憶。
沉痛的傷口要溫柔的說
這絕對是一個無比沉重的題材,但是整體看完並未有被掐著脖子的感覺。越是沉痛的傷口越要溫柔的說,這是看完這以後最大的感想。
所以劇情並不從歷史事件切入,而是讓主角穿梭時空、捨棄記憶,停泊在一望無際的汪洋之中,在全然的空白裡開始這一切。
有意思的是,故事情節分明有兩條支線:一條存在痛苦的歷史記憶,另一條則是掉入時空旅行的空白記憶,可是女人與男人的關係與立場總是不變:女人渴望爭取(必且相信自己的爭取是正確的),男人渴望守護。為了保護珍貴的東西,人有時候會變得怯弱,並非害怕自己流血,而是害怕自己能夠繼續保護對方的能力。在兩段不同的支線當中,女人最後都無可避免的受了傷,苦痛的過去再度成為枷鎖讓自己寸步難行。這是何其諷刺的事?因為觀者至此,已經徹底明白:即便再把一切洗過重來,一樣的事情仍舊會發生。
這是人,也是人鑄下的歷史。呼應了開頭那句:「有一個遙遠故事,發生在每一個時代,每一個國家。」有時候,那些故事發生的地方,甚至稱不上一個「國家」。
臺灣彭子玲X韓國嚴俊弼
除了劇情本身以外,《招待》採用台韓兩地的演員,卻未在劇情上特意說明這樣的原因。彭子玲在裏頭、順理成章的成為一位活在那樣的歷史且講中文的韓人,事實上,也無法看出究竟為什麼非得使用台灣人演這個角色不可。
但並無傷大雅,嚴俊弼與彭子玲確實在舞台上達到了心領神會的默契,讓大夥全然相信這兩個人能夠使用不同的語言交流。另外,也許是我多心了,也許導演本無此意,不過這樣雙重語言的演出會因為演出地域的不同而產生改變。我無法得悉當時在韓國演出時,他們是否有這樣的感覺──彭子玲所飾演的角色是一名堅強、執著,有時候甚至近乎莽撞的一名女人,每一回她重返過往的記憶之中,努力壓抑著情感卻止不住憤怒的溢出,這些台詞以中文流出,對比一心想要守護心愛之人的男子,必須佐以字幕我們才能夠聽得懂的韓文,女人的抱怨與苦痛就顯得愈發強大而暴力。
在此,不得不提韓國演員嚴俊弼。在裏頭他飾演的時空旅行者,是一位帶有小丑性格的角色,看似把一切都看得不重要,成天下來沒什麼值得擔憂的事情,唯一困擾他的只有一再向他索取記憶的女人;然而回到「另一段記憶」,在歷史現實中,他又搖身一變成為女人的丈夫,痛恨政府、痛恨現況,卻為了保護妻子而不敢有具體行動,把氣悶在心底,卻因為這樣的沉悶顯得焦慮。時空旅行者與女人的丈夫,或可說是同一個人,他們同樣想逃離現實、守護女人,兩者的性格刻劃天差地遠,卻不謀而合。在這點上,嚴俊弼表現得極好。他兩者角色的切換,處理得乾乾淨淨,不見拖泥帶水。甚至不需要對應著字幕,光從他的肢體語言(或著頹喪駝背、或者弓緊身體)就能夠明白想表達的話。
太陽就藏在類似這樣的作品裏
全戲75分鐘。在結尾處兩個憂傷的人朝著大海說話──無論如何,一定還是會有快樂的記憶吧,我們要朝那裡走去──整個明快的節奏在此刻拉長,話語像回聲一樣不斷重複。關於快樂、光明與相信……種種正面能量的詞彙像雨點般落下。起初我無法接受,甚至覺得可惜了先前鮮明的敘事情節。不過一把他放在歷史脈絡、甚或《招待》首演之地「韓國」,就能立刻理解。對我們這群「外國人」來說,那些充滿光明、美好的話難免淪於說道。不過對於聽聞此事、活在這樣的歷史之後的人來說,未嘗不可視為一個療傷之作。
不只對觀眾喊話,興許編導也是在創作的過程當中說服自己。「無論如何,一定要相信還會有快樂的、值得活下去的事物存在的」這是創作者的溫柔,也是(我以為)面對國族巨大傷痛必備的柔情。相對於總是強調著「要原諒」、「要放下」的臺灣,我也時常殷殷期盼在上位者能夠擁有這樣的柔軟。面對歷史的悲慟,究竟有誰能有辦法全面彌補?那是不可能的。但人是有辦法像月亮一樣,吸收太陽的光芒,再朦朧發光。有時候,那顆太陽就藏在類似這樣的作品裏頭,不隱諱,不逃避,同時不激烈的把故事說出來。
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