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文/侯德亮
(台北國際金馬影展提供)
《擬音》這部最新發表的紀錄片於今年金馬影展世界首映,由「他們在島嶼寫作」第二系列中《無岸之河》的導演王婉柔,自2009年起心動念,歷經多年拍攝並後製剪輯完成。正如首映後現身的導演所言,亦如該片的英文片名Sound of Films, and a Foley Artist,這部紀錄片的主軸擺在電影的聲音如何從頭到尾被形成,並以台灣影壇甚至放眼世界都首屈一指的擬音師(Foley artist)胡定一作為主角,串起對整個電影產製過程中「成音」的再認識與思考。
看著首映當天的胡師傅,鬢髮斑白,略顯老態,似與紀錄片裡那位主人翁不太相像,更甭說再早些年,筆者無意間瞥見胡師傅接受宏觀電視「文人政事」單元專訪時所顯現的飽滿精神。歲月毫不留情,怎能如動態的或平面的攝像一般銘刻青春永恆呢?不禁讓我想起《心情直播不NG》一片中,從廣播劇音效師淪為大樓守衛的那位白髮老人,很恰巧地,這部日本名導三谷幸喜的一鳴驚人處女作,2001年時也是在金馬影展首度與台灣觀眾見面。胡師傅和老守衛,曾經都是電影聲音的專業職人,累積幾十年的經驗火候,無奈給現今電影產業勢不可擋的數位浪潮給沖刷,甚而淹蓋,被大眾忽視,遭企業資遣。然而,果真不符時代價值了嗎?被巨浪打上灘頭的老兵,尚有少數幾位昂然佇立著,他們堅守崗位,承襲技藝,提攜後輩,只為留下一些什麼。之於觀眾,反求諸己,我們又從電影裡認真看到、聽到、感受到了什麼?
記錄‧亂中有序
《擬音》這部紀錄片從胡師傅的晨間起居拉開序幕,接著講述舊時代華語片的口白配音,訪問了幾位重要的配音員,淺談他們如何從廣播人投入電影配音,哪些指標性人物作為心目中的偶像,以及這項工作所帶來的影響與意義。相較於早已江河日下僅供後人緬懷的口白配音,胡師傅所從事的片場配音(亦稱作擬音,原文Foley,源自首創此項技術的人名Jack Foley),倒是愈顯其重要性,在電影聲音技術愈細緻講究的趨勢下逐漸受到應得的重視。因為傳奇口白配音員,記錄點拉到了對岸的上海電影博物館;又因為胡師傅投入此業的出身背景,中影公司以及它的人員招募、晉升制度和中影文化城的興衰等,這另一條難以忽略的線路被另闢出來,卻只能藉由歷史新聞畫面或胡師傅具暗示性的詩句朗誦來淺淺交代。紀錄片的中後段再穿插了北京和香港兩地優秀錄音師的訪談,影片格局一下子拉大了,觀眾體認到聲音工程在電影產業裡自有其不可忽視的重要地位。
卻也因此,整部紀錄片在結構上顯得有些混亂:地理位置從台灣跳到上海,拉回台灣之後又再度跳至香港、北京,而專業分項從口白配音到擬音,兼談一點錄音、音效剪輯又再回到擬音。別忘了,關於中影公司興革的政治性因素,始終隱藏在後,深遠影響著台灣電影產業和人才的發展。(或是侷限?)縱使觀看此片的過程感到跳躍雜亂,然而再想想,這不就如同胡師傅的工作室一般嗎?乍看像垃圾堆亂七八糟,實際上每樣東西都有其擬聲發音的作用。活在其中的主人,亂中有秩序,一找便可得,頗值得玩味。
類比‧手作精神
這是個視聽影音全面由類比轉數位的時代,音樂、電視、電影乃至於經典作品的修復工程皆然。在0與1組構而成的資訊世界裡,人類的思維是否跟著被簡單化約?常不自覺以非黑即白、二元分立的思路去評斷任何人事物,這是相當武斷且危險的。相對地,這也是另一小群人堅守傳統發揚手作的時代!所謂「手作」精神,並非全然要求手工打造,而是在於概念上保有0與1之間的灰色地帶,讓類比的價值持續存活,甚至容許些微的失誤發生,作品的「人味」便存乎其中。好萊塢的Christopher Nolan和台灣的侯孝賢何以堅持仍用底片拍電影,其理由正可說明胡師傅的地位,並證明擬音師這項專業的高度不可替代性。
作為感官細膩的觀眾,不得不同意聲音是有空間感的,有時,聲音甚至比影像(即便相較於3D影像)在塑造立體空間感受上更具說服力。胡師傅接受專訪時舉了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單單在客廳翻報紙的聲音,就要取決於室內空間大小、空氣的溫溼度、以及紙張版面厚度等細微的因素,翻報聲音便有所差異,也都是擬音師需要竭盡所能模擬出來的。這些極度細緻的差異,數位錄製的罐頭音效在現階段仍無法做到。當然,更重要的是,罐頭乃量產製造而成,千篇一律,也缺乏人味。同樣道理,現下愈來愈多的餐飲店,強調手作餅乾、手作甜點,或標榜自家烘焙咖啡豆,捨棄工廠批次複製的成品,不外乎是要將師傅的感情、創意、溫度融入他的作品中。(如果餐飲也可被視為一種作品的話,想想河瀨直美的《戀戀銅鑼燒》吧!)
或可這麼說,手作精神的復振再興,轉化成為現下小資的流行風尚。那之後呢?
職人‧聲聲不息
《心情直播不NG》裡的老守衛,從無意搭理到猶有熱情、及時救援,以一種喜劇樣貌表達他對廣播劇現場配音的眷戀。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強調真正好的音效都源自人的點子,苦於探索、勤於發想,才能找到合適的聲音。常逛跳蚤市場挖寶,或來回在棄置場試音的胡師傅,就是老守衛的一個活生生翻版。差別僅在於,胡師傅不需轉任勞動條件極差的其他工作,對他而言,或者說對一位真正的藝術家而言,工作就是不斷創造,而創造難脫離生活,因此工作就是生活,生活也是工作。
在胡師傅身上,我們看到的不僅是手作精神,更有當代職人的態度。窮盡一輩子光陰,鑽研某一項技藝,專注投入,精益求精,他就是值得尊敬的職人。已故戲劇大師李國修曾說過:「人的一生如能把一件事徹底做好,就算功德圓滿了。」胡師傅理當功德圓滿,但他仍持續不懈地創造各種聲音,為台灣電影默默貢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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