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昭和感官物語》:劇畫漂流、視覺文學與當代閱讀習慣

文/侯德亮 

  我不愛看漫畫,但是劇畫,或言之視覺文學,卻吸引人一直看下去,伴隨著嚴肅思考。

漫畫vs. 劇畫

  在台灣,國人對日本漫畫所熟知的領域,大概是一代大師手塚治虫以降的主流漫畫(Manga),以青少年兒童為主要讀者對象,題材多圍繞在科幻、冒險、戰鬥、校園成長等非寫實甚至超現實的故事描繪。然而所謂的「劇畫」,則以寫實風格為宗,作品受眾群反以成人為主,形式上注重文學性、藝術性,內容自然帶有社會批判、作者觀點或替邊緣弱勢發聲的取向。2011年的動畫電影《昭和感官物語》(Tatsumi)正是在述說日本劇畫家──辰巳嘉裕的生平與重要創作,這部由新加坡教父級導演邱金海所執導,改編辰巳嘉裕自傳之作《劇畫漂流》的電影,不僅演繹了辰巳自小堅定走向畫家一途的職志,交代出一門「劇畫」何以被創立,以及為了區隔軟性的傳統漫畫而生策略性的命名思路。在形式上,由五段黑白的劇畫短篇與彩色的畫家生平橋段交叉滲透,相互參照,如實呈現劇畫著重社會寫實、深刻情感、探討嚴肅議題等內在精神。

  《昭和感官物語》開頭正是主角辰巳嘉裕默默參加手塚治虫告別式的一場戲,它關於死亡,也象徵著黃金漫畫年代的逝去,灰暗的畫面與哀戚的情緒為整部片定下基調。令人景仰、作風踏實的手塚治虫自是辰巳嘉裕小時候的偶像,因一次偶然的機緣提攜辰巳並給予肯定,對主角而言當然是受寵若驚。手塚給予辰巳在如何「說故事」上不小的建議和奠基,而帶領劇畫興起的「漫畫一代」後來也影響到手塚的創作「風格」,甚而創辦較具實驗性的漫畫刊物《COM》作回應。可以說,劇畫即使自始至終沒能躍居日本漫畫界的主流位置,但它所發揮的社會影響力,特別藉由寫實風格的表現,卻是深遠又深沉的。

由青林工藝舍出版的《劇畫漂流》上下冊封面,目前仍無中文版。)

視覺文學翻拍電影

  在美國境內反戰或反文化高張的1970年代,如同日本的「漫畫一代」,作者們大膽犯忌,勇於處理藥物、性與暴力等題材,跳脫稚氣單純的傳統內容,而發展出第一波漫畫新浪潮(Underground Comix)。到了1980年代,再度尋求轉型和突破,往更深刻複雜的人性去挖掘,擘劃更加豐富的敘事架構,而有第二波新浪潮接續(Alternative Comix),其中以阿特‧史皮格曼(Art Spiegelman)的連載《鼠族》(MAUS)最為經典[1]。這些創作不像傳統漫畫以輕薄短篇的形式供讀者閱後即扔,以廉價娛樂品看待,而是小規模精緻出版,但具有一定的書籍份量和質感,甚至激起讀者收藏的欲望。此波浪潮延伸至歐陸,漸漸有了「視覺文學」(Graphic Novel)的稱呼出現,用以指稱這些非主流、作者論、藝術性並以成人為目標讀者的漫畫作品。

 (《鼠族》出品25周年再版書封

  視覺文學的原文Graphic Novel,如果另譯也可以是「圖畫小說」。顧名思義就是藉由圖畫,或以圖畫為主軸,來述說一則或短或長的完整故事。它並非一種特定的文類,甚至是否屬於文學都還留有討論的空間,但《鼠族》曾經榮獲美國普立茲文學獎卻是貨真價實的紀錄。而除了《昭和感官物語》之外,包括2007年由著名漫畫《我在伊朗長大》改編而成的動畫片《茉莉人生》在內,以及獲得2013年坎城影展金棕櫚大獎的真人電影《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也都是優秀的視覺文學作品被翻拍成電影的成功案例,受矚目的程度藉此文本的轉化而有了加乘效果,並引發廣泛或深入的討論。《茉莉人生》透過留法歸國的女孩視角,有點可愛也有點思鄉情懷,探討伊斯蘭世界積弊已久的性別權力失衡現象,還有中東國家一邊效法西方朝現代化科技發展的過程,卻一邊乘載著傳統宗教信仰的集體適應不良。《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則是瞄準兩位青少女的性向探索、情感交流到遍嚐酸甜苦辣的成長過程,其限制級場面的大膽直接、女同志情感的深掘演譯,都是一般兒少漫畫不可能去碰觸的,因為敏感的議題、嚴肅的思維並沒有想像中容易處理,對於視覺文學、對於電影翻拍,皆然。

(《茉莉人生》電影宣傳圖片)

(《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原著書封與電影海報

閱讀習慣變變變

  無論漫畫新浪潮的潮起潮落,或稱劇畫或稱視覺文學的揭竿而起,皆反映著大小眾讀者因應時代的閱讀習慣轉變。「圖文並茂」只是吸引讀者注目的最低要求基本款,圖像之於文字的比例愈來愈大,甚至附圖說明成了一整個段落,而原本文字敘述的大段落被縮減、弱化到跟圖說相差無幾。網路上絕大多數熱門部落格的編排模式,不外乎兩三百字或更少就必須貼一張圖照。美圖照片躍升為聚光燈下的主菜要角,文字淪為可有可無的配菜或輔助性的調味料。然而,這算是一種視覺文學嗎?與辰巳嘉裕那個時代的劇畫到底差別在哪裡?

  關鍵還是在於嚴肅思考,即為一種必要的認真態度。文字書寫是創作,畫圖是創作,拍照攝影當然也可以是創作。三者相互搭配的份量比例不是重點,重點終歸於創作者的觀點有無、形式創新與否、態度認真不認真。雋永的故事內涵,便藏在文字的縫隙之中,也可能隱身圖畫背後。面對快速瀏覽、篇幅短小、不斷變動的新形態閱讀環境,或許正是劇畫再興的一個契機!劇畫或視覺文學有無可能肩負拉回讀者專注力的任務呢?畢竟,擢取第一目光,才有進一步深入閱讀、思辨探討的機會。我們期許劇畫做得到,希求視覺文學扛得起。至少,試著從《昭和感官物語》開始認識,然後愈來愈多類似《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這樣的優秀作品面世。那會是讀者、觀眾、影迷的幸福,應該也是辰巳嘉裕想像不到卻樂於看見的一種未來。

[1] 〈我們錯過的50年——讀者轉型、漫畫新浪潮與視覺文學〉。檢索網址:http://archive.fo/0s1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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