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撰文/郝妮爾
沙丁龐客劇團在台灣長期耕耘小丑表演,除了一般劇場形式,亦發展「小丑醫生計畫」,走 進醫院,紓解病人疼痛。
讓歡笑遠播,是個知易行難的想法,特別是從藝術眼光來看,更加不易。如古云「歡愉之辭 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一齣戲假若讓觀眾流淚,或有可能是挑起對方的共鳴、憶起過往經歷, 感動之餘同時陷溺在己身記憶,是故哀窮悲苦的作品,相對容易寫得好。
可是快樂不然,澳洲作家理查˙費納根《行過地獄之路》寫下這一句話:「快樂的人沒有過去,不快樂的人除了過去,什麼都沒有。」過去如何割捨?就小丑作品來說,他們讓人快樂,是因為竟能讓全場近五百位觀眾同時捨棄過去,願意把心交付,縱情大笑。就這點而言,沙丁龐客一直是箇中高手,他們精心設計丑戲,一面玩一面添入情節,無論是藝術總監馬照琪的獨角作品《一個人的晚餐》、或者是幾年前推出的《五個小丑與一張椅子》,均頗富名盛。至於《再一次,美麗人生》,更是到了全新的境界。
《再一次,美麗人生》劇照|劇照來源:沙丁龐客劇團|攝影:唐健哲 Chien-Che Tang
不問你為什麼不哭
劇情十分簡單:「六位參與阿嬤喪禮的小丑,齊聚靈堂。」一句話就能夠說完了。面對如此大而沈重的題材,以丑戲表現,鬧得過頭怕輕浮、情緒未及又顯得了無生趣。所幸結果二者皆無,他們輕輕拿起,緩緩放下。眾人或哭或鬧,總是顯露真情,讓人不必懷疑這場喪禮為何如此熱鬧喧騰, 因為能在笑的時候看見他們壓抑著哀傷,能在悲戚的時候看見他們記憶裡共有的歡愉。知道這些都是真的,所以不會急著問:你為什麼不哭?
此戲全長135分鐘上下,可切為幾個主軸——
(1)前半段花時間與觀眾建立關係、展示小丑面貌。
(2)眾人齊聚時對於阿嬤的思念,讓阿嬤依然存在,無論那個存在是一場誤會、是想像中的幽靈、是誇張的實鏡節目秀,但都確實建構出六丑阿嬤的形象。
(3)六位小丑被陰間召喚的獨角戲,在死與生之間做最後掙扎,大聲疾呼對生的依戀,再毫無辦法地邁入死亡。
不過談生講死,都唯恐只說了一半,不如讓生者親自死過一遍,再讓死者藉由大家的談論重新活過。
等等,先讓小丑亮相啦
開場氣勢逼人,六丑自觀眾席後方現身,場燈暗下,眾人持傘前行,一身黑色大衣、暗色圍巾,以布掩住令人發笑的鼻子,步伐沈重行至舞台,死亡的肅殺瀰漫全場,觀眾無聲以待——直到一 名小丑的傘無法闔上!她笨拙而吃力地對抗撐開的大傘,背影駑鈍,這駑鈍之氣瞬間感染舞台,六位小丑脫下圍巾、解開鈕扣的動作都變得傻氣,且像是在比賽似的,他們重複前一位的表情動作、並且倍數放大⋯⋯對於熟知丑戲的人來說,明確地知道戲要開演啦,小丑要開始大玩特玩了!而對於從未接觸過此類型的觀眾來說,這就像是一個引路的過程,不急著告訴你這故事是什麼,畢竟對小丑演員來說,「暖身」不只是在後台把嗓子練開、身體動熱,而是得抓住與觀眾的距離、感受每一場戲回饋至舞台上的笑聲與注目,這才漸入正題。
六丑的獨角戲,也是在此之後依序登場!
《再一次,美麗人生》劇照|劇照來源:沙丁龐客劇團| 攝影:唐健哲 Chien-Che Tang
讓生者走向陰間,讓死者自追憶中復生
伴隨著葬禮的行進,「陰間」陸續唱名,小丑個個死得莫名其妙,大談自己非得活下來的理 由。這六段實為全場精華,也是最考驗演員的地方。
原因是,這時小丑將不再只是一個角色,不僅活在觀眾的凝視當中,更活在與觀眾的互動以 及對話裡,小丑得極有分寸地掌控與觀眾的關係,心中排定的劇本每時每刻都因人而異,不能將所有觀眾丟下來的回答都接住,卻也萬萬不能無視觀眾。簡而言之,小丑必須把自己剖成兩半,一半活在舞台,清楚意識自己是個演員,劇情需要有效地推展下去;另一半活與觀眾,注意他們最想聽到的答案是什麼?最大聲的呼喊來自哪個地方?這即興不成功便成仁,一個人沒有處理好,便會影響接下來觀眾對戲、對小丑的信任,退進出處,均是技巧。
草霉(張晏菱飾)是獨角戲第一棒,首先暖開觀眾的心,大喊:「我知道你們捨不得我!」再打趣地問:「這麼捨不得的話,誰願意代替我去陰間?」邀請觀眾在她轉身的時候、衝上台來抱住。當然無論抱是不抱,都有解套,若全場毫無動靜,那麼寂寞得好笑,若真有人卸下心房衝上,亦讓眾人激動叫好,在觀眾跨進舞台的那一刻,便更加消彌觀看者與被觀看者的距離,距離一失,親切倍增。張晏菱漂亮起跑,使得後來居上的幾位小丑,能夠大膽表現,不必再浮於與人的互動爾爾。
由是,被點名的阿董(董佳琳飾)在死前大喊:「我還有老公欸!」,再把生活尚未享受到 的瑣碎日常細數一輪,發起群眾抗議,向陰間聲討公道;大尾(劉大瑋飾)使出渾身解力表演馬戲拋球,盼能以此長才使陰間網開一面,驚覺效果不彰,轉而念道:「可是我還沒有生小孩,還是說有誰現在願意跟我生?」;佑佑(劉思佑飾)從驚嚇、悲傷的情緒節節疊升,像是害怕挨揍的孩子想找到舞台最偏僻的一角躲避死亡,發現逃無可逃,轉悲為怒,大罵髒話;小屁(高聖芸飾)彷彿要去度假一般,打卡拍照,備妥一箱行李,大秀冬夏服裝,面對重複地被點名,她忍無可忍,狂吼:「我只是 想問你那裡是會很冷還是很熱!我要怎麼穿衣服啦!」;最後輪到小花(謝卉君飾)看似坦然地說: 「大家都走了,留我一個人好像也沒什麼意思⋯⋯」沾沾自喜數著自己過往做過的好事,算準了能上 天堂的,未料人生的小奸小惡無法迴避,她從原本的坦然到最後拔腿狂奔欲逃開陰間呼喊——
獨角丑戲之可貴,是因為這興許是最接近演員自身的一幕,他們得回溯自己的生命,尋找內在的小丑,方能展現最獨特的一面,否則將淪於純粹地取悅。觀眾之所以會笑得如此酣暢,也是因為感受到台上的人以真相待,便如實反饋。所以這些怒吼、情緒、坦然或者害怕,是戲也是現實,是唯有小丑能給予的表演魅力。
《再一次,美麗人生》劇照|劇照來源:沙丁龐客劇團| 攝影:唐健哲 Chien-Che Tang
當我們談論逝去的人
最後,說到《再一次,美麗人生》,名稱一語雙關,可追溯至2013年沙丁龐客的《美麗人 生》,當時的場景為加護病房,阿嬤陷入昏迷,六個小丑著急徘徊。而今的「再一次」,一樣有六個小丑,共守於阿嬤的靈堂,是接續幾年前的美麗人生,又不僅是字面上的接續。
尼爾˙蓋曼《萊提的遺忘之海》有這麼一段:「⋯⋯一切都因為這個日子而整潔拘謹。被我淡忘多年的人會和我交談⋯⋯我們會談論逝去的人;我們會追憶死者。」
《再一次,美麗人生》將喪禮現場煩雜、冗悶的儀式以及交際應酬刪去大半,著重談論與追憶,追憶的過程是一段難為情的告解、是呈現阿嬤的拿手料理荷包蛋、是在擺放遺物的時候、隨著物件彷彿回到阿嬤還在的那幾年。
其中有兩段我印象極為深刻之處,一是小丑們整理出阿嬤的酒紅色大衣與帽子、拍打灰塵,小丑佑佑的右手套進袖口,忽地衣服就彷彿注入阿嬤的靈魂,產生意識。起初,觀眾看見佑佑自己的右手拂去他左肩的灰塵、還一臉搞不清楚狀況的表情,都會嘩然大笑,然隨著他的神情從疑惑轉為理解,從理解轉為撒嬌,就連站在一旁的孫女小花也爭討懷抱——觀眾的喧嘩也會轉為安靜地微笑,因為阿嬤的人生,的確隨著這些小丑的追憶再一次美麗。
我喜歡小丑什麼都不說,只是非常專注某件事情,無論觀眾如何反應、無論外面的人是否誤解,都持續長長久久地做足自己的情緒,像是蠻不在乎,也像是相信——只要我繼續做這件事情,你們就會看得懂,所以不必解釋,小丑願意花時間等待。
《再一次,美麗人生》劇照|劇照來源:沙丁龐客劇團| 攝影:唐健哲 Chien-Che Tang
與妳的最後一段路
另一個段落,是「阿嬤最後的旅程」:所有哥哥姊姊都先一步到陰間了,剩小花一人手捧阿嬤遺照,走過最後一段路。大尾與草霉化身樂師,阿董、佑佑、小屁三人是為一路上的阻礙,他們以長寬的布面象徵大風,以無數的泡泡表示大海,再拿數條長型氣球作為荊棘之路,伴隨大自然的蟲鳴鳥叫以及鐵琴配樂,小花緊擁遺照,就像上天下海、披荊斬棘也要帶阿嬤抵達終點,待真的抵達,粉紅色的紙花飛舞全場,相片中阿嬤的目光像是在凝視小孫女這一路的辛勞,漸遠漸暗。此幕畫面喧鬧卻顯莊嚴肅靜,從天灑出的紙花在完全委地以前,畫面美得無法逼視。此刻想起,心頭悸動依然。
最後的旅程走得如此絢麗,也像是留與觀眾一份安慰,倘若你與所愛之人生生相離、倘若胸中仍有一塊發疼的缺口,這一幕告別,於現實、情感層面而言都是撫慰,讓告別不再只有單一的想像,讓悲傷顯得立體且多面,讓美麗的定義有無數種解釋,也讓快樂除了豪放的激情之外、有沉澱的靜默空間。
倘若真有一事可惜,就是遺憾這樣的作品在台灣上演時間有限,每一位小丑都是花相當大的 心思來找到自己的表演方式,也是在一場場正式演出當中逐漸熟悉與觀眾的互動方式、即興技巧。所耗費的時光非常珍貴,卻依舊只能在南北各演四場,匆匆落幕,於演員、於團隊工作者,都是消耗。 只盼望社會資源有日能夠長期且全面支持這樣的作品,讓美麗還能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地傳遞下 去。●
《再一次,美麗人生》劇照|劇照來源:沙丁龐客劇團| 攝影:唐健哲 Chien-Che Tang
小記/觀看時間地點:
2017/5/7(日)
沙丁龐客劇團《再一次,美麗人生》
松菸文創園區多功能展演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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