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藝評 Art Critic

思想家班雅明有段著名「歷史天使」的描述：「這個天使很想留下來，他想喚醒那些死去的人，並且恢復毀損的一切。然而，一陣暴風雨從天堂襲來；這陣風雨以狂暴的力量，箝住了天使的翅膀，因此天使不再能夠接近人們。這個暴風雨銳不可擋地將天使的身子一轉，把他推往未來了，而本來在天使面前的碎片，則往天上揚長而去。這個暴風雨，就是我們所謂的進步。」而那些碎片是所謂的歷史。

《艾格妮撿風景》（The Gleaners and I）海報。圖片來源：imdb

以這個詩意的比喻開頭，《艾格妮撿風景》（The Gleaners and I）這部紀錄片的導演安妮華達就如同當代歷史天使的化身，1999年她展開一個特別的紀錄片計畫，她捨棄膠卷攝影機拍攝，拿起DV（Digital Video，數碼影像），以媒介史看起，兩千年初頭當時智慧手機、數位電影尚未普及，DV相較於大型的電影拍攝工具已經相對輕便的影像載具且是數位影像輸出，影片中搭配她過去在法國新浪潮的美學風格延續：意識流的剪接、自我呢喃的旁白（有時還穿插自創的嘻哈）組構而成。

續篇《艾格妮撿風景：兩年後》（The Gleaners and I: Two Years Later）海報。圖片來源：imdb

從字源學出發，開頭導演追尋西方文明中對於「拾穗（gleaner）」的闡釋以及歷史上視覺的再現，並將其放置在這個當代資本與消費主義已然成熟甚至失控的年代，撿拾如何對於當下的社會情境產生新的含義，她以行程式與公路電影的結構，去探訪一個個已經計劃訪問或偶然巧遇的拾穗者，當中可見來自不同種族與階級背景的人，如何用自己日常行動與這個資本世界做協商：首先她來到鄉村的馬鈴薯田，這是拾穗者的大本營，一個個彎下腰撿拾的農人，勞動的身影從農業時代起已經有上千年歷史，即使工業機械出現這些人的勞動模式仍存在。在同一個場域中，採收的馬鈴薯經過篩選，被淘汰的薯堆丟棄回原本的農地，而這時會有一群等待撿拾殘餘的人，這些人的背景有單親媽媽、吉普賽族群或居無定所的流浪漢，就班雅明語他們是被資本主義現代化所遺棄的拾荒者。

米勒《拾穗》(Des glaneuses,1857)。圖片來源：Google Art Project

拾荒者的形象不斷出現在這部紀錄片中，他們在別人丟棄的剩餘中找生路，導演以民族誌方式帶領觀眾重新理解這群被誤解的人們，並且讓他們化身為一個個智者，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片尾，她在打烊後的市場廣場上遇見的一位青年，他手邊撿拾還能利用的蔬果，嘴巴則不斷將能立即食用的生食下嚥，完全把這些剩餘利用地淋漓盡致，而導演進一步走進他的私人生活，他早上在車站販賣報刊（類似The Big Issue的街頭販售員），晚上則在自己居住的社會住宅中教導外來移民學法語，他的生活模式與資本主義的物質狀態離得相當遙遠，但在身心靈狀態上卻相當富足與滿足。

Sarah Sze裝置藝術作品。圖片來源：藝術家官網（http://www.sarahsze.com/）

除了拾荒者的貼身訪問，也有對於相關學者與不同觀點對於「拾穗」的切入角度，如從法律面去探究這些在公共空間的拾穗，如何去判定當中的私有與公有、合法與非法的界線。也以藝術史的角度去探討拾穗的視覺再現，包括我們熟知米勒的《拾穗》(Des glaneuses,1857)繪畫的援引，也引介一個當代藝數家Sarah Sze如何運用廢棄素材製作裝置藝術，具有貧窮藝術（Arte Povera）以撿拾廢舊品和日常材料創作的特質，並走訪垃圾教育館，看博物館系統如何以創意有趣的方法教導孩童分類回收、垃圾減量等，更從收藏欲與戀物癖的角度，拜訪許多民間的工藝師或二手物店，看他們如何將廢棄物點石成金，臺灣其實也有很多類似的素人藝術家，如台中霧峰大里溪畔的高架橋下，就有位阿伯用石頭、紙漿造了一個「橋下小人國」。

《暴風雨中的拾穗者》(Gleaners at Chambaudoin,1857)。Photographic Rights The Bridgeman Art Library.

結尾具有造形性的影像，同樣援引一幅西方藝術史中同樣出現「拾穗」且與《拾穗》繪於同年的畫作《暴風雨中的拾穗者》(Gleaners at Chambaudoin,1857)，安妮華達來到收藏此作的美術館，將真跡從收藏庫（收藏是另一種撿拾的含義）搬出到美術館外的中庭，而這時空中突然下起雨，風雨如同開頭班雅明導向的是一種進步，而整部紀錄片透過歷史天使般的導演眼光中，看著這些拾荒者的足跡彷彿不斷試問：如此悠長的歷史進程中究竟何謂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