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復古是怎樣一種體驗

 

復古是怎樣一種體驗?

面對一台打字機時,我們可以明白地意識到審美體驗中的千絲萬緒:對時代的折服、附庸風雅的閒緻、人云亦云的風尚、尊爵不凡的精工。鍵上那股乘載文人指尖的殷實,像凝結起的沈默,為舊時代無聲的見證著。

念頭大抵如此。在走過美的路途中,不論我們的表情在外人眼裡何其自溺,都無法否認有某些偉大、且孤獨的感受流過心頭。很奇怪地,這些無拘無束的熱情在日常情境為何一片沈寂?或者,喚起審美情緒的條件,是否在那些遠離我們的人事物上,更容易受到激發呢?

 

Françoise Sagan

 

在什麼樣的時機,我們會開始進行復古的審美?當然是這些物品走下歷史舞台的時刻。走下舞台也代表這些物品的年老色衰已不足以應付精力旺盛的人類社會了,他們漸漸地成為一介無用之物。而這些無用,便是成其審美的條件之一。

物品最初是有用的,這些功用會賦予物品附帶「意圖」的表徵,像是一雙窺看的雙眼在監視人類有沒有好好珍惜自己的智慧。如果我們看著一條延長線,會被提醒他梳理電器的功能,一支筆,一雙鞋亦如是。物品本身就是帶著意圖看向我們,當我們被這些意圖盯著的當下,很難把情感專注在彼此的親暱體會,或是看著被忽略的無用細節。人對指向自我的意圖會本能地升起敵意,那是來自擔心失去自主的惱怒,或近似認知受到干擾的煩躁,在每個要放空的前夕,都將被一道實際的聲音給叫住。若是我想透過審美體會城市中的分隔島,那就違背了分隔島的意圖。

 

可愛的分隔島

 

或許我應該修正一下無用的說法,因為花草並不無用,而這種自然審美卻時常與復古審美一同出席。自然儘管有用,但他們並不積極地展露意圖,這點跟人造之物有極大的不同,活在滿是人造之物的空間實在殺靈感,滿是尖銳的指向性意圖。而大自然不理不采的特性正巧符合我們不想受提醒、不想受注目的渴望。這也難怪,這兩個沒有積極指向性意圖的種類時常結伴出沒在美的領域,讓田園與復古成為審美領域很流行的符號。

如果要問在這些領域上為何能發現美?單單回答「天地有大美」是很不負責任的,甚至這樣一個目的性強烈的敘述(常伴隨著師長的口吻:你應該去發現,你應該去體會),放在學生的課本裡反而有反效果,「張大眼睛觀察美」一行字好像扒著你的眼皮對你說三道四。美是包含情感的,談感情不需太過刻意,只需要製造機會讓人學會無用,學會虛度光陰,虛度中有自在,自在中有自然,自然則無事不美。中國詩人李元勝的一首詩,就飽含著這種清澈的虛度。

 

 

李元勝    我想和你虛度時光  節錄

我想和你虛度時光,比如低頭看魚
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離開
浪費它們好看的陰影
我還想連落日一起浪費,比如散步
一直消磨到星光滿天
我還要浪費風起的時候
坐在走廊發呆,直到你眼中烏雲
全部被吹到窗外

我已經虛度了世界,它經過我
疲倦又像從未被愛過
但是明天我還要這樣,虛度
滿目的花草,生活應該像它們一樣美好
一樣無意義,像被虛度的電影
那些絕望的愛和赴死
為我們帶來短暫的沉默

 

 

這是否意味著審美是屬於有閒階級的遊戲?尤其需要更多無用之眼來克服物品意圖的復古審美?這些懷疑也是對資本主義脈絡下的「文創」感到灰心的理由。審美跟閒情逸致的確大有關聯,但不代表人類的心靈活動無法在忙躁的環境放空,或者有意識的渾然忘我,用一種很後現代的視角,去粉碎使命性、意圖性太強烈的主結構。因此,真正的審美並不是填鴨式的,冷僻或非主流(甚至無聊)的事物也該是天地有大美的一環。

但這需要無用的眼神來看待有用之物,或是在功利的步調裡仍然保持無用的靈魂,倘若真如此,我們會發現審美的範圍遠遠超乎我們想像,眼裡的每件事物,都流露一種「我沒有要幹麻,你就到處看看吧」的誠懇。

 

Tu Dors Nicole 妮可睡不著 (一個無用氣息的電影)

而對復古審美而言,若使用圖像學(Iconology)作為一種審美方法,首先會聽見物品本身形式的協調,例如麻布提袋本身的樣貌與質感,其次可以聽見歷史因素下是何以導致此物品的出現,背後涉及一個民族、一個時期、一個階級、一個文化。而且,在其表徵的時代特性裡,我們還可以發現一些熠熠生輝的人性價值。並以一種含冤得雪的表情,讓時間脫下他用途的外衣,在步入棺材的那一刻,娓娓道來他在文明史裡的故事。

復古審美與一般藝術審美的巨大差異,就是在這樣史觀等級的位置上被體會的,他並不是某個作者的創作,而是某個時期裡某個人開始之後,經歷無數雙耕耘的手才讓這些物品在文明有一席之地,是大量無面孔共同作者的努力。這喚醒了觀者對人類族群的歸屬感,而不只是對特定作者存有人類學式的好奇與欽羨。這樣的歸屬感能幫助我們延伸時間的體會,從此不再零散分佈於時空棋盤。

 

風櫃來的人

 

舊的人物也總令人想到逝去的美好價值,例如純樸,例如節儉,例如溫情。確實都是美好的,但美好不是一種絕對,百年之後,城市文明會是一種復古,正如眷村文化那樣。唯一不變的理由是人們生存於此,唯一通往的方向是無用的力量。

日本已故作家佐野洋子寫過一段關於母親的故事,同樣有著不被察覺卻依然無私的陪伴。當母親失智躺臥在病床上,她觸碰到母親的雙手說道「終於能夠觸摸母親了,這對我來說是一件了不起的事。」那種驚奇背後交雜著複雜的感懷,也讓她說出了這樣一段告白。或許這樣看似不帶情感的直述,表達的情感是最多的。

她說:「這個媽媽,好小。」

復古透過時間成其無用,在卸下妝容後才看見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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