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命中與陶相遇的「那一刻」—拜訪陶藝家吳偉丞

 

◎◎【圖 1660】常駐台中的陶藝工作者吳偉丞

由此地的一場「文化風波」說起 

 

月前,雅言出版社負責人顏擇雅,繼作家劉克襄批評台中市內無一值得品嘗的「朝食」—有特色之早點—再次挑戰鄉親的情感,於臉書上發文,直指此地文化稀薄的現象。台中啊,業已從年輕時所熟悉、熱愛的文化城,不幸淪落為文化沙漠。台中空有東南亞占地最大的酒店、始終居高不下的房價以及遍地號稱「六星級」的汽車旅館。但另一方面,台中卻也是書籍消費規模奇低、影展片票房奇低之處。對比過去地曾涵養李敖、詹宏志、陳文茜以及林懷民等的文化名人,眼前這樣的結果,何其諷刺。顏將這一切怪現象歸咎於長期以來「經濟掛帥」之發展主義下,社會普遍缺乏文化素養故。在今天,我們已很少聽到父母鼓勵孩子欣賞藝文表演,或者兩人願意坐下來好好的閱讀一本書。 

 

這番批評通過社交網路轉貼、分享,隨即引發不小的一片熱議。如果我們只將書籍出版的消費規模,或影展片的票房收入,視同文化的成分,那麼是否又不幸掉入了中產階級菁英的陷阱內,窄化文化的內容定義,甚至毫不自覺這是種想當然耳的偏見,時刻在霸凌多數的台中人呢。顏擇雅舉出的數據或許是對的,但在不同意見者看來,文中所引的數據不啻合理化了這番言論霸凌台中人的正當性。的確,出生中產階級的社會菁英必須對台中節節高升的房價,負起絕大半的責任,在一面追求聲色犬馬的感官刺激,連帶提升此地的消費水準的同時;放眼望去,那些遍地以「六星級」設施為號召的摩鐵,不也是點綴事業成功人士之婚外情或畸戀最佳的風月之地嗎。我們必須問,所謂豪宅、摩鐵是誰的生活,這種與常民節奏脫鉤的文化沙漠觀,它到底禁得起多數市民的檢驗嗎?

 

《藝週刊》作為立足台中的藝文媒體之一,本期我們嘗試尋求另一既凸顯文化優勢,兼顧及在地生活之檢驗途徑,選擇拜訪同樣長居此地從事陶藝創作的藝術工作者吳偉承,一探吳偉承與陶相遇的那一刻—那是遠在一本書或一場展演之外,另一個向為人忽視的藝文時空。通過吳偉承以日常器用為本的陶藝,在他手下,深刻的文化底蘊與生活結合。他的「那一刻」已然豐富了無數台中人的生命。  

 

吳偉承,在地生活的陶藝工作者

 

◎◎【圖 1665】「無為陶房」工作室

陶藝家吳偉丞出身台中烏日,畢業於台中商專(今台中科技大學)商設科夜間部,同年即成於台中成立工作室,從事陶藝創作。期間吳偉丞曾在工藝研究中心與賴高山教授學習傳統漆藝,師從林錦鐘老師學習釉藥,與賴、高二師的緊密關係,猶如傳統民間的代代相傳師徒般,在戰後大規模引入西化的美術教育後,於今日年輕一代的陶藝家中反而相當少見了。

 

吳偉承的學經歷讓我們想到日前在國美館熱烈展出的林之助(1917-2008),策展人注意到日治時代以來,傳統藝術如膠彩畫技法在二戰後產生的裂隙,無法相容於國畫的範疇中,戰後接受西化美術教育的年輕一代或不時質疑,美展評選「為什麼非得將日本畫往國畫裡擠?」逼得林玉山等畫家必須借助正名運動,以「膠彩畫」取代「東洋畫」,使得以維繫其技巧在台的一線生機。相形之下,吳偉丞與陶相遇,開展學習與創作至今,過程則顯得平和許多。少政治而多了日常習見的人情味道,與他手下沈穩內斂的陶藝,相得益彰。   

 

踏入自名為「無為陶房」的工作室內,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大片木質紋路深淺交錯的裝潢,搭配一列陳列展示的陶藝作品,於鏡頭下顯得十分和諧,有如古典交響。似乎已從工作室主人對室內空間的經營中,窺見了他之於創作理念的點滴顯影。然而回憶訪談之初,只見吳偉承一派輕鬆,緩緩解釋道,「當下其實很多事情都沒刻意去設定。因為我喜歡回歸最純粹,即便準備了很多,設想了很多,作品的呈現,總是取決於執行前的最後那一刻。」誠如夫子自道,吳偉丞學陶、做陶,強調凡事自然、無為的心態;過程中他既不刻意許下雄心壯志,也不刻意追求名聲或汲汲於市場定位。只見他靜靜地做,在最後的那一刻,將醞釀已久的美感經驗,傾瀉於悉心燒製的陶器之中。

 

吳偉承接著為我們解釋近年燒製的「荒墨系列」、「血地銀花系列」、「白金流墨系列」、「白釉系列」以及「粉引刷塗系列」。「荒墨系列」強調「土、火、作」的之於陶藝形塑,以限定的目的,回歸最原始的表現方法,無釉裸燒彰顯手作肌理的細節,黑土透發幽微的金屬光與燻燒遺留下的火痕,在燒成的那一刻,決定作品以何種型態與觀者相遇。「血地銀花系列」藉由金屬釉結合銅紅釉的特殊上釉技法,達到彷彿漆器效果般的光澤重彩,銀晶花斑四散錯落,半隱沒於深沉幽黯的殷紅之中,不落俗套,莊重深奧。「白金流墨系列」延續早年慣用的滴流技法,近年嘗試以潑染出留白與墨色暈染之間的深沉況味。「白釉系列」則嘗試通過不同土和釉之間的搭配,凸現「白」作為一種純粹、無機,有著份量感與溫度的存在,揉合幾何與非幾何,佈奕其中。「粉引刷塗系列」,以更大的自由度分置線與塊面,製造衝破束縛的危顫感;繼以相異形狀的搭配,仿異素材與線條轉折的交混重構,呈現戲劇性的華美豐富表情。整體是鮮活,獨特,而具有力量的。

 

◎◎【圖 01】荒墨系列

◎◎【圖 02】血地銀花系列

 

與陶相遇,其樂陶陶

 

至於,在以釉料之運用表現陶藝的美感造型之外,「有無偏好的燒窯方式?」

 

「早期各種都燒,但現在以電窯和瓦斯窯居多,因為比較能掌握,柴燒的話通常要跟其他同好一起,比較難以依照自己的需求。」吳偉承答道。

 

將作品定型的最後「那一刻」顯然來得不容易罷。細數由構思到燒製成型的過程中,一件作品,從無到有的生成,依循著心中的美感經驗以具象化之,對吳來說,那確不亞於起造一座建築。但世人或只記得建築物的外型,享受建築設計為解決日常生活帶來的種種便利與機能,卻忘了無論外型或內在設計理路,係源出作者點滴積累的經驗。是的,對藝術家來說,他既是創造者;也是姿態十分莊嚴的母親,作品如孩子般,在某種程度上,「一件一件的作品都是代表著自己,能夠從無到有不斷生成,是我面對陶藝的成就與自信。曾經有朋友形容我為創作物哀美感的陶冶建築師。......(我)觀察這個世界及一切美妙的事物,將之打散、剪裁、加工、重組成一件件作品,以表現『美感』與『創意』。我是一個對各式面貌都感興趣的陶土建築師,在我的作品中,建築形式是很重要的,現代建築是我作陶的重要元素之一,經簡化或誇張化、重組化後,把我的想望與形式融為一體,創造一種新的美感。」

 

那麼,與陶相遇的那一刻,該從何說起呢?

 

吳偉丞回憶,高中時就讀美工科,這段求學經歷首先啟蒙了日後他對陶藝的興趣,加以本身喜歡玩遍美術工藝的各種技法,包括繪畫、書法、木工等等。他謙虛認為,或許開始時自己也沒有想得那麼多、當然也未必懂得那麼多,一切單純只是喜歡什麼就忘情的投入、把玩,以至尋求前輩、老師一同研究,陶藝也就這麼摸索出來哩。

 

吳偉承補充,「我接觸陶藝是因為它難,難不是難在入門,陶藝入門很容易,但真正的學問是在進門之後逐漸歷練、陶冶出來的。」的確,在如陶藝一類的傳統工藝領域中,初出茅廬,勢難避免不得不由與日常生活密切的市場面切入,通過與市場做密切接觸,尋求價值與定位。但吳偉丞或顯得有「文化」之處,不同於著眼於市場「炒短線」,一心念念講求「速成」的作者,他只管作陶,亦不太受市場左右,對「定位性」問題做什麼取捨。相反,他希望重回學生時代,啟蒙陶藝創作的「那一刻」—老師在課堂上傳授設計之道,在結合實用與美感。畢業後,吳偉承自組工作室,製作一系列琳瑯滿目的茶具、花器、杯皿,對他來說,這些也並不是物化了的商品,它們同時也是一道道經由設計解決了的課題。

 

吳偉承通過設計,解決課題,逐步開展日後的陶藝事業,迄今已有不下數十次個展、聯展履歷以及陶藝金質獎章的重要肯定。「或許我的工作很讓人羨慕(?)因為我不喜歡受過多的干擾。接觸陶藝後,邊做邊學,過程中摸索、作出自己想要的、覺得美的東西。參賽是成長的歷練之一,但我的基本原則不會因為有什麼樣的目標而有所改變。」

 

◎◎【圖 03、04、06】白金流墨系列

陶藝生活觀

 

「藝術的表現往往因加入過多的觀念與訴求,而失去純粹。現代藝術追求的是思想的解放與自由,更應該要避免因為追求形式或潮流,反而無形中構築了自我的枷鎖。」吳偉承如此評價他的陶藝作品。

 

或是英雄所見略同,《典藏古美術》主筆鄭又嘉在〈面對藝術,其實是面對自己〉一文中,也提到如下的看法,「那些在藝術天地裡愈來愈緊張、痛苦和感到壓力的人,往往是因為不知覺間把自己和金錢、知識、甚至藝術品本身畫上了等號,以為自己是在駕馭這些金錢、知識和藝術品,殊不知,其實自己是被金錢、知識和藝術品給駕馭了。只要稍微冷靜清醒,就會明白不論是金錢、知識和藝術品其實都只是工具罷了,是要拿來用的,不是抱著不放的,更要在達到目的之後捨棄的。」對吳偉承來說,個展履歷以至於獲得獎章肯定的藝術形式等,也應只是達到某一目的後必須捨棄的工具吧,因捨棄而得到的坦然與自由,或是吳偉承相較於其他藝術工作者來說,最大的幸運。並由是注定了他將在時間的推演中,保持自然、無為的姿態持續地創作。這是吳偉承的陶藝生活觀。

 

訪談終了,回頭檢視與吳偉承的談話以及所攝的相片,我們發現,自然而不造作的人格同時並存於他的作品之中。吳偉承不只一次坦言自己是個不愛多說、多闡述作品意念的人,總相信「直接看成果比較實在。」如同上述將藝術品形容為作者另一個分身的比喻,或許對藝術家來說,鄭又嘉的一番話,更具說服力—面對藝術又何嘗不是面對自己呢。不同於從事藝術投資或者純粹受作品的吸引而至的觀者,藝術家的身分就是藝術家,他可能更加孤獨,因為這一路只有對自我的「信」,但也不是自我極度膨脹的「信」—如異端所詬病的,他們壓根不承認在曠野中的耶穌就是那個有望拯救世人的「上帝之子」。那些自稱為上帝,不時往臉上貼金的藝術家,這種表演我們反而在笑鬧中見多矣。通過吳偉承的陶藝生活觀,我們看見,藝術家與自我面對面之際,恍若行走於鋼索上,充滿戒慎恐懼。既要對於藝術有虔誠的信仰,也需要保持謙卑,以維持住創作的平衡,戰勝與自我面對的孤獨感,終將美的物件端遞至觀眾面前。

 

回到顏擇雅與劉克襄二人的批評,台中人「物質上並不窮,他們很樂意買豪宅,上摩鐵約會,投資在小孩的學歷 (但不是知識),吃昂貴美食,但他們不愛看藝文表演,也不愛買書。」、「想不出任何名目小吃,以辣椒醬來襯托炒麵,又或舉報一新奇美食,我僅能回以苦笑。關於台中人的早餐,我還要再好好想想。」諸如此類,包藏了歧視與不友善的言論,到此,我們如何以二人的標準,評價如吳偉承般畢業後即在此地長期從事陶藝創作的藝術工作者?在他的世界裡既無豪宅、摩鐵、美食,也無顏擇雅眼中的文化指標,藝文表演與書籍,甚者毫不在意今天吃了怎樣的一頓早餐啊。通過細讀吳偉承的陶藝,加以他個人深刻的自剖,我們以為,其內涵當已遠在一本書或一場展演之外,這是一道豐盛的饗宴,亦有藝術家鮮明的個性。在他陶相遇的「那一刻」,已然注定將與台中城生生不息的文化生命力。 

 

◎◎【圖 08】白釉系列

◎◎【圖 09、10】粉引刷塗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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