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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是真實的神話──久美子的奇異旅程

 

由澤爾納兄弟(David & Nathan Zellner)執導的電影《久美子的奇異旅程》(2014)繼驚豔日舞影展後,被賦予「冬季尋寶奇譚」、「冬季迷幻強心針」等神秘色彩。然而,更引發眾人討論的,莫過於故事的原型改編自真人真事,以及故事開頭便點出「這是一個發生在明尼蘇達州的真實故事(This is a true story)」,正好與劇中劇的《冰風暴》(1996)織構成對於「真實/故事」的辯證。

電影海報(聯影電影提供)

電影海報(聯影電影提供)

真實事件與虛構電影的層層辯證

以「這是一個真實故事」為引,《久美子的奇異旅程》電影中,共出現三次這段敘述。起初於片頭出現時,觀眾以為這部電影是改編真人真事,直到久美子在自家放映錄影帶,觀眾才曉得這段出現在螢幕上的文字,是出自柯恩兄弟(The Coen Brothers)的劇情電影《冰風暴》的片頭;是以,讓這份「真實」得以透過兩面螢幕穿越時空,甚至與劇情電影所代表的「虛構」產生概念式的鏡射關係。

《冰風暴》取材自1987年發生在冰天雪地明尼蘇達州的一樁真實犯罪案,不過柯恩兄弟以他們一貫的黑色幽默,對電影做了大幅度改編,講述一名被債務壓得喘不過氣的汽車業務員,為了解決財務困境,串通兩名黑道綁架自己的老婆,並向有錢的岳父勒索贖金,後來卻因為兩名黑道誤殺州警和兩名無辜的目擊者,事情如滾雪球般愈發複雜荒誕而不可收拾。

在《冰風暴》拍攝完成的五年後,底特律湖發生一起「日本女子為尋寶客死異鄉」的社會事件,意外牽扯出這名女子小西貴子(Takako Konishi),由於堅信電影《冰風暴》埋藏於雪地中的一百萬美金是「一個真實故事」,遠從九千多公里外的東京前來尋寶,卻不幸死亡的真實案件。

這起神秘、甚至成為流傳於明尼蘇達州的都市傳說,引起一位美國導演Paul Berczeller注意,隨著他進行多次訪談、抽絲剝繭,發現小西貴子其實是因為就職的旅行社破產,加上美國籍男友避而不見,在雙重打擊的狀況下,才決定隻身前往曾與戀人同遊的舊地Fargo輕生。

Paul Berczeller將這段故事拍成與《冰風暴》片頭字卡同名的紀錄片《This is a true story》(這是一個真實故事)(2001),將現實世界所認知的事實進行翻案式回溯。

久美子著迷電影《冰風暴》(聯影電影提供)

電影為人生勾勒的微薄想望

從荒謬的尋寶冒險到無奧援的離鄉背井,《久美子的奇異旅程》可說揉合、改編了小西貴子事件的兩種版本。主角久美子是一名29歲獨居在東京的上班族,工作內容不外乎為老闆打雜、跑腿等難以產生成就的瑣事,在公司也與同儕格格不入,更不願與多年未見的朋友產生人際連結,幾乎可說在社會上被邊緣化。

唯一與久美子對話的,大概只有偶爾來電的母親,談話內容大抵不出催促她找個男人結婚,或者搬回老家住,話題總如跳針般重複;所幸還有一隻兔子斑斑與她作伴,此外,在山洞中發現的《冰風暴》錄影帶,宛如夜裡一盞微弱而閃動的熾燈,為她的人生帶來沒有強迫義務的嶄新想像。

現實世界刻板而荒謬,久美子改而追索帶有神話色彩的解謎之旅。英文片名《Kumiko, the Treasure Hunter》原意傳神,久美子一拿到老闆的信用卡,旋即搭上前往明尼蘇達州的飛機,展開她近乎超現實的流浪冒險之旅。

久美子與寵物斑斑(聯影電影提供)

夢,私人的神話

與其說久美子是依循《冰風暴》留下的線索而尋寶,不如說這是一場終於開始的生命隱喻。神話學家喬瑟夫‧坎伯曾說:「神話是眾人的夢,夢是私人的神話。」坎伯認為,夢與神話具有類似的意義結構──以謎語般非現實或超現實的語言,指涉我們內心另一層次的存在,也就是潛意識。

神話故事的意義是內向的。表面上,久美子因為《冰風暴》而發現一個奇妙的外在世界,但其實,她發現的是自己的內心世界,在意識之外另有潛在的意識存在;也就是說,故事的冰山一角所揭露的,是在日常物質世界中,找到另一個不可見、難以取信的奧秘寶藏,但在冰山更深層的部分,卻是久美子找到自己內在的奧秘真實。

因此,若以歷史或實證的角度來解釋久美子荒腔走板的作為,如同電影中機場的傳道士與警察多次向久美子強調「那部電影是假的。」可能只會掏空「神話」中所蘊含的精神性訊息,甚至轉為日常的社會新聞而定奪、簡化行為背後的意義。

久美子獨身前往明尼蘇達(聯影電影提供)

現實底下,超越真實的境界

從精神層次理解,將尋寶解讀為對失落現實的抗衡、個人的未竟之業、命定以及本我的意志行為,或許,這樣的心理狀態才能再度開啟與觀眾的對話。

當電影進入尾聲,片頭對於「真實/故事」所發起的本質性討論,隨著久美子在暴風雪中體力不支、畫面漸次模糊,而後鏡頭再度回到她的甦醒,意味著總算她撐過艱辛而漫長的黑夜,來到以紅色冰刀為記號的雪地中,翻掘出那只裝與《冰風暴》中一模一樣的皮箱,靠著僅存意志,得到所謂的「寶藏」。

「我是對的。」她說。於是久美子抱著先前遭遺棄的寵物斑斑,像是終結孤獨那樣,隻身越走走遠,她的背影在雪地中越來越小,留下的腳印而藍縷不足為道。

究竟電影結尾是意指久美子完成夢想,抑或只是幻想,導演澤爾納兄弟以如此詩意的手法作結,儘管並未提供充分線索來回應觀眾「久美子是否身亡」的疑問,卻對於「真實/故事」提示了超越真實的境界。或許,那是埋藏在怪誕奇異的現實底下,一種超越時空、超越文化、超越二元對立的經驗暗示,藉此咀嚼是否屬於人的另一層次的能力或經驗,正從現代社會中不覺地遠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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