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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期而遇的遮蔽與無獨有偶的敞開:夏宇「第一人稱」展

不期而遇的遮蔽與無獨有偶的敞開:

夏宇「第一人稱」影像展暨《慢速奔馳》裝置作品

 

你走來,我走進

 

  夏宇的詩作牽連著悠漫的悸動,或多或少地在文字間游移,影像紀實著旅行,對於此次的展覽,以電影敘事的手法娓娓道來彼此的遮蔽與開放。

  攝影作為一種媒介,或者當下的切割,並不敘述必然的事實,只有承認當下的擷取,成像乃是意識與光的交纏。第一人稱是以主體為敘述,對生成的平行與共進的垂直中闡述人的可能,以及渴望。並然的圖像與文句誠然地揭示兩者的關係,基於觀者與作者,或者過客與自己,比作攝影的奇遇。夏宇曾在一筆談中提及:

「在文字和現實之間找到一種折射的關係──每一個虛構的相關世界的可能性,以及暗中的互相抵消──這個例子也許膚淺而且不盡準確,但確實讓我如釋重負,在『每一個』世界裡來去自如。於是,在這樣的『世界觀』裡,我認為語言是有其規則體制的,每一種敘事辦法都是一個『新的世界的可能』,規則等等因之有了獨特專制以及被無限質疑的魅力。」

  或許,正如文字的遊動,而把現實與境外串連,產生新的觀看可能。不僅是對於語言本身,對於影像的遙想存於其中。當文字與影像同存時,作者的不在場,時間迂迴在觀看與被觀看中,被重複的情態,就在故事。觀者爾能較直覺與靈感的註釋,不是剎那間的靈光,而是被刺激的冰山。

 

你觀看,我裸體

  觀看展覽現場,每張影像配合一段詩句,以電影字幕的方式承載著。每張相片的敘述,以流動的形色獵捕當時,或隱喻,或重疊,或互文,「宛如海岸線般,隨時曲折改變。」(引自夏宇《我們苦難的馬戲班》詩句,選自詩集《腹語術》)

  影像與詩文的選擇上,緊扣兩者,詩同時控制著照片的節奏感,與電影進行中,徒留的空白有共同意味,是為了造成剪接的節奏與進行。句子的完整表示影像的完整,既是獨立俳句,從詩集《第一人稱》可見一本小詩冊,所有獨立詩文又成一集冊,是劇照,是聚合,是詩的發生。

 

  拍攝的奇遇就在其中,相片帶有的位移與保留,保留某種矛盾。蘇珊.桑塔格《論攝影》中提及:

「攝影是一個呈現世界與自我之間固有曖昧關係的範例。」

「所有的攝影美學價值核心中都有一種模稜兩可性。」

  模稜兩可的狀態,可從世界與自我間的如此模糊,遊移不定,帝國主義與民主政治之間、意識麻木與興起之間、經驗的肯定與否定之間、激進批評與輕鬆調侃之間、現實與影像之間。影像的存在是曖昧未明、矛盾複雜的,更是一種思考與自白。從夏宇詩集《第一人稱》中敘述:

「對飄移來說那就是經驗/對經驗來說迫切需要的是再經驗/對詩來說它就像補獲的雲/對雲來說反正要散去」

  拍攝方式是以遠景擷取其中片段,造成邊界的消弭,不確定。因此,影像保留著或好或壞的狀態,可說是光線,可說是對焦,或者它本身就是要如此不被定義,就是模糊與速度。

它同上所言,此處的「再經驗」,可能擴大的是觀者與照片,爾非作者與照片,它是被延伸出來的。成像雖在眼,但意識的流動仍回於主體。與夏宇詩集《第一人稱》所言:

「那隻象不停分裂不停繁殖除不盡的拍不盡的象」

 

  初見與幸會間產生多重的連動,與人的狀態是綿延而奏摺的。「一物與一物的最大交集就是發生」(引自夏宇詩作〈排隊結帳〉詩句),發生就是第二種再現與再敘述,同如創作論中所謂回饋作用。

 

「地表上一隻隻象走向地表上另一隻隻象」

「他蒙我們的眼睛牽我的手走進迷宮摸那隻象」

(引自夏宇詩集《第一人稱》)

  於其中的作用線性,轉為觀者的第一人稱,創作者已死,解釋本身是由觀者的眼,討論的後續因慢延而生,緩緩而細細。仿如一種邀請,邀請進入,邀請共同排隊,「而使某些統計數字上升,也使某些統計數字下降。」(引自夏宇詩作〈排隊結帳〉)邀請陌生在這一片靈光中尋找共同的人格傾向。

 

 

你在場,我缺席

  「第一人稱」指涉在場的觀看與說詞。選擇影像為媒材,則如同巴特《明室》所言:

「攝影未必顯示已不存在者,而僅確切地顯示曾經在場者。」

  夏宇的圖像存有著速度,流動性於每個旅行的過去,已發生的。生活並非是一些重要細節,在摘錄的瞬間,就永遠定格了。但照片是。過去的發生穿梭在有無間,照片的幽靈飄盪於他方又不存在於此方,流動促動著;它曾在那兒,旋即又分離;它曾經在場,絕對不容置疑,卻又已延遲異化,是無以名狀的。

 

  另外,羅蘭.巴特的作品《戀人絮語》是以片段式、不連續的形式書寫,這種碎片式與影像的擷取具某種累同。在蘇珊.桑塔格與強納森.柯特的訪談中提及:

「照片採取了碎片的形式,照片的本質是它具備碎片的心靈狀態。它本身是完整的,一旦涉及到流逝的歲月,照片就成為過去遺留下來的生動碎片。」

想論述的是,創作者從照片、文字的使用上,是從舊有的再敘述,是單一而語言的,卻可聚合為一,「詩」就在。從詩集《第一人稱》中,可見所有的圖像與文字,構成另一小詩集。「詩是一種壓縮一種減法乃至一種不斷逼視後的浮現。不懷好意的浮現。」(取自夏宇《劃掉劃掉劃掉》)

 

我平行,你垂直

  此次展覽的陳列,除了影像與文字的玩味外,尚有一件裝置作品《慢速奔馳》。此件裝置承襲著電影式的陳敘。

  檯座的形式上是一個黑盒子,一種歐洲式的,暗示著某種歐洲語言的發生,以一種揭開的情狀提出邀約,並融合了這次展出的影像與文字。與詩集《第一人稱》有某種呼應:

「書的設計模擬一間專放老電影的老電影院,這詩與影像的結合希望被當作一部尚未開拍的電影的劇照看待。」

  影像不斷遞進著推序,文字則上下間排列與播動,色彩更迭替換,濃縮在裝置之中。

  形式上,夏宇從書冊的設置,以紅色壓克力顏料刷上書頁,翻開書時,紅色顏料即敞開,這一型態就指涉了布幕,紅色的布幕,電影院所使用的。裝置上,以LED字幕表現文字,以盒子承裝拍攝影像,表現電影院。從中,製造電影感。時態在其中,忽順,忽逆,定性是變動的。像是散步,不能確切明白它的位置,它錯置,更是某種隱喻,與圖像偶遇,不言而有語,散發在兩者的悄然與命定。無形中,是詩,是生成。

註、夏宇詩集《第一人稱》刷紅書頁的版本,為影像展覽特別版。正式上架時,為全黑的,如同一個黑色房間或者黑色盒子。

 

 

  其實,展覽呼喊著「遊」的狀態,對抽離的遊動,旅行的移動,並延的漂動,在所有日常中發展而綿延。這種動態與變動的倏然,依附在整個時代中,它穿梭於內,發生於他然與自然中,不自覺地擺盪。

  不僅僅是對於人本身的情態,是片斷的,散落而未然,而是存在本身就貼付於內,被定義,被牽扯,被懸而未決,被一層層剝落,而後丟棄或生塵,無所安座。對於展覽本身,從語言文字,從攝影圖像,而到人本問題,外在結構都與生成的觀看聯繫,無形中就是苦悶的象徵。一如夏宇曾經於〈筆談〉中提及時代與人類的命題:

「這是一個大量引號的時代,我們隨時可能被裝在引號裡,頭上腳下各一個上引號和下引號,不著天,不著地,飄著、盪著,被命定,被解釋,被象徵,被指涉、介中,被後設,被亂箭穿心,聲嘶力竭。」

 

 

夏宇《第一人稱》影像展暨裝置作品《慢速奔馳》

 

展覽時間 │7/21-8/07 12:00-20:00 自由入場

展覽地點 │Woolloomooloo Xhibit

開幕演出 │7/20 18:30/20:00《互相觀看導致陌生》

 

 

參考書目

夏宇《Salsa》

夏宇《第一人稱》

夏宇《腹語術》

夏宇《劃掉劃掉劃掉》

羅蘭.巴特《明室》

蘇珊.桑塔格《論攝影》

強納森.柯特《我不喜歡站在起點,也不喜歡看到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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