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藝評 Art Critic

Kristeva所提出的「賤斥」，很像貓咪每次用舌頭整理身上的毛時，不知不覺都會吃下自己的毛，牠們必須透過嘔吐來排出吃下的毛，以免這些毛囤積過多在體內而造成疾病。貓咪吐出的毛球常帶有胃液，就像是母親的賤斥物。賤斥物始終與母親連結在一起，因為母親生產時排出的血液與體液皆象徵著賤斥物。而賤斥物之所以引發焦慮在於它始終提醒著我們與母親之間的關係。

Kristeva認定，當我們要建立自己的主體，就必須清除所有來自母體的所有雜質，就像貓必須反芻自己體內的毛。而這些雜質就是賤斥物，當我們的主體要進入象徵世界的秩序，就必須切斷與母親的聯繫。所以Kristeva指出：「賤斥是對於那些會擾亂認同、系統、秩序；以及對界限、位置、規則不尊重；和介於兩者之間、曖昧、混合狀態的壓抑與禁止」。當我們身上還留有羊水剪斷臍帶的那一刻也是我們初次與母親的分離，至此我們漸漸踏上象徵秩序的體系。

在《紅樓夢》中探春的生母趙姨娘，屢屢強調探春與自身母體的關係，甚至常利用探春這種與母體無法分割的血緣關係來找探春麻煩，勒索探春。例如小說在六十回就描寫到，趙姨娘在找人麻煩生事時為強調自己生母的尊嚴，嚷嚷著探春是「我腸子爬出來的，我再怕不成！」台大中文系教授歐麗娟提到，「腸子爬出來」是象徵趙姨娘的分娩動作，探春是趙姨娘身之所出具有血緣關係的親身女兒。腸子跟蛇的形狀更是脫不了關係，蛇時常與擁有孕育生命力量的大母神意象相結合[1]。在中國神話裡擁有蛇身的女媧就是多產、再生的大母神。歐麗娟更引用了元代關漢卿雜劇《鄧夫人苦痛哭存孝》的第二折，劇中劉夫人引述宋元時期的俗諺「親兒落馬撞殺了，親娘如何不疼？可不道『腸裡出來腸裡熱』？我也顧不得的，我看孩兒去也。[2]」這清楚反映神話中女媧與蛇的生殖意象不斷在歷史文明中傳承。我個人認為，趙姨娘強調的腸子就是探春在心理上不斷想切割與趙姨娘關係的賤斥物（而腸子的形狀又像極了臍帶），有趣的是，隨著父權神話的壯大，蛇的生殖意象隨著母神地位的低落，成為文化的賤斥物。

事實上探春與趙姨娘的母女關係十分淡薄，這不得不提到中國封建制度裡能夠納妾的傳統家庭，小妾並沒有子女的監護權、養育權、管理財產權，這些權力都是由嫡母也就是父的正妻所擁有，小說中探春從小到大就是由嫡母王夫人帶大。不過宗法制度令人弔詭的地方，就是小妾生的子女，他們的地位比生母高的，生母由於是小妾，基本上她們的身份只是比下人等級高的「奴僕」，不過賈家並未輕視她們的身份，例如周姨娘就因為識趣安份且謹慎，受到賈家人的敬重。六十回探春就評論周姨娘：「不見人欺他，他也不尋人去。」但探春的生母趙姨娘即便地位低下，人品更是卑劣，以至於賈家上下沒有人尊重她。

很多研究都認定探春無法體恤趙姨娘的生育之恩，屢屢透過踐斥母親的語言來與象徵秩序的宗法做出認同。她曾在人前指責趙姨娘並進而認同宗法「她那想頭自然是有的，不過是那陰微鄙賤的見識。她只管這麼想，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兄弟跟前，誰和我好，我就和誰好，什麼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論理我不該說她，但忒昏憒得不像了！」

更有人責罵她涼薄且趨炎附勢。但事實上這都是非戰之罪。很多篇幅都指出趙姨娘是個不及格的母親，她能夠親自撫養的兒子賈環擁有許多錯誤的價值觀及陰暗的性格，不能不說都是受她的影響。從探春遠嫁的段落，賈家上下都不捨難過，唯獨趙姨娘竟詛咒這個時常不聽話的女兒，下場跟迎春一樣，迎春最後是慘死在有暴力傾向的丈夫的手下。

所以研究探春透過賤斥母親來認同象徵秩序並建立自己的主體，不能不忽略王夫人的養育之恩，很多時候名分上的嫡母未必都會對非親生子女視如己出，難能可貴的是王夫人作為嫡母並非只疼愛自己的親生兒子賈寶玉，她也將母愛分享給非親生子女，王夫人能夠在王熙鳳生病時請探春管理家務，除了提供探春發揮才能的機會，更表現了她的知人善任。

我們都必須知道母愛並非天生，而是後天所培養的，當女孩還未成為一個母親前，社會就不斷灌輸她未來要如何成為一個好母親。趙姨娘在小說中並沒有表現該有的母愛，只是利用血緣關係上的勒索，甚至時常在家庭裡生事，把探春逼迫到不堪的窘境，這情形在探春代替王熙鳳管理家務時尤為明顯。這裡礙於篇幅無法詳述。

探春時常在父親的宗法秩序裡與母親的血緣關係之間充滿煎熬，趙姨娘本身的性格也屢屢點燃衝突的火藥。探春會賤斥親生母親趙姨娘，不在於嫡庶或身份尊卑，而是兩人身份認同上的差異，趙姨娘是個喜好徇私且貪婪的小人，希望透過探春的血緣關係來擁有特權，而探春是一個光明磊落且爽朗的女君子，她無法容忍不公義的事，所以她必須與趙姨娘這樣的母體分割，透過父親的律法否定自己的生母，屢屢將趙姨娘打回奴僕的原形，嫡母王夫人給予的母愛，更建立她自我身份認同的合理性，最後她下定決心遠嫁，徹底擺脫與母體的糾葛或許是她不得不做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