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電影《不速之客》的攝影現象學(中)

此曾在的攝影者

賽在電影中曾有一段台詞讓我馬上聯想到羅蘭巴特此曾在的概念:「我相信我的顧客可能從未想過,可是這些照片代表時間的一瞬,當快門被按下,閃光燈亮起,僅僅一眨眼,時間就此凝結,如果這些照片有什麼訊息要透漏給未來,應該是,我曾在這裡,我曾存在,我曾年輕、快樂,而且世界上存在一位在乎我的人為我拍下照片。」

巴特曾在其著作《明室》中解釋,刺點能夠指向盲域,是因為攝影作品的對象能夠指出「此曾在」。因為攝影作品的對象在過去確實曾經在場,卻被攝影延遲異化到相對的現在,而現今我們所看到的影像,有些或許已然逝去。所以巴特認為,攝影正暗示著對象物的死去,也告知我們即將的死亡。

電影中賽還有一段台詞也很耐人尋味:「根據牛津字典的解釋,snapsot這個字第一次出現在1808年,一個名為Sir Andrew Hoker的英國運動員所使用的,他在日記中紀錄每天他射落的鳥都稱為snapshot,表示快速射擊,未經預先瞄準,snapshot原本就是獵殺的意思。」如果攝影照片暗示了對象物的死去,那麼被巴特形容為操作者的攝影師是不是也是拿著相機,快速攫取某段「此曾在」的獵殺者呢?

圖:擷取至電影

羅蘭巴特在《明室》中忽略了攝影者的地位,繞過了「人」這個不確定的主體,把攝影者稱作操作者(operator),然而巴特這樣的論述卻接近於作者已死的概念,在電影中,羅賓威廉斯飾演的賽幾次關鍵性地拿起相機拍攝都有明顯的意圖,在片段中是他沒有等到心中理想的「決定性瞬間」而氣憤不已,還有一個片段他甚至指示被攝者如何擺姿勢。

圖:為電影中約金家的男主人與外遇的情人所拍下的照片。

圖:為電影中賽在沖洗照片時意外發覺兩人的姦情,粉碎了他總是從照片中看到約金家幸福美滿的圖像,由於他早已把自己視為約金家的一份子,心痛之餘竟闖入男主人與外遇情人偷情的飯店,逼迫他們重現上圖照片的姿勢、風態。

他被送至警局後,警方詢問他為何做這樣的事?賽延續很長的沉默。這讓我想到羅蘭巴特曾說過,語言難以描繪創傷的意義,在某些情況下,攝影的確可以表現創傷,然而在解析它的過程中我們所運用的語言又無法完全訴盡它的悲愴,真正包含創傷的攝影作品並不多見,這類的作品傳神地解釋了當時真實的狀況,換言之,它證明了攝影者必須在現場經歷那一切,而這也是攝影再現意義之所以神秘的地方[1]。(Barthes, 1977, p.30)

約翰伯格說過:「照片似可比擬於人們在心中所記憶的影像。但在一個基本層面上,兩者仍有差異:人們記憶中的影像,是連續(continuous)生活經驗中的殘餘物(residue),照片則是將時間裡斷裂(disconnected)的瞬間面貌孤立出來。」[2]而談到攝影的意義他表示:「事實(fact)與資訊(information)本身並不構成意義」,這裡可以呼應羅蘭巴特所談的知面。他繼續對照片的意義提出看法:「意義與神秘(mystery)因此形影不離,兩者都是時間的產物。肯定確信(certainty)或許生於瞬間(instantaneous),疑惑懷疑(doubt)卻需時間琢磨(duration),而意義,實乃兩者激盪下的產物。一個被相機所拍攝下的瞬間,唯有在讀者賦予照片超出(extending)其紀錄瞬間的時光片段,才能產生意義。當我們認為一張照片具有意義時,我們通常是賦予他一段過去與未來。」[3]我想約翰伯格提到照片超出其紀錄瞬間的時光片段,可以與羅蘭巴特提及需要通過刺點所進入的盲域(blind field)相互呼應。

電影在接近尾聲時嘗試透過賽含糊不明的自白,來交待他童年可能有過的創傷,但對於賽為何要做出這樣的事情始終沒有給予明確的理由。我猜想也許賽曾被自己的親人脅迫拍下淫穢不堪的照片,也許那張具有性意味的接吻照片讓他進入了盲域(他心靈受創的場域),至於刺點是什麼?這也不是我們能夠清楚知道的,畢竟刺點都是自身看到照片才能夠意味,每個人看到同張照片的刺點都會不同。關於創傷經驗或許拉到精神分析的領域中可以作更深入地討論,在此並不深入論述。

賽在被賣場經理解僱後,如同偷窺者般拍下賣場經理的女兒獨自玩耍的照片刻意跑回自己工作過賣場沖印店沖洗,他並沒有用任何確實的語言威脅經理會對他的女兒做出傷害的舉動,卻讓經理為此不安報了警。雖然這裡舉了負面案例,然而在攝影中,攝影者(作者)提供了一個時空(space-time),讓觀者能夠自由讀取。攝影者(作者)總是期待能夠在這個時間的某個象限裡,與觀者交會。

圖:賽運用相機的變焦功能,將鏡頭從遠處一直慢慢拉近賣場經理的女兒,他雖然沒有親身與賣場經理的女兒接觸,卻透過相片告知觀者,攝影者在當下所視的一切。

 

就像攝影師沈昭良特別選在傍晚或剛要天黑的那短短十幾分鐘,色溫會特別的變化的『魔幻時刻』所拍攝的「STAGE」系列,他希望藉由電子花車這個攝影主題連結更深刻的文化景況引發觀者去討論、凝視與思考[4]。還有曾在台北美術館展覽張照堂的「歲月/照堂:1959-2013影像展」,那一張張在照片上留下的容顏、人物的姿態,讓我思索到羅蘭巴特在《明室》談論了普魯斯特式(proustienne)的刺點還有此曾在的哲思。

 


[1]節錄李昱宏《霧中的風景》p.26

[2]約翰伯格《另一種影像敘事》p.94

[3]約翰伯格《另一種影像敘事》p.96

[4]伊通公園〈召喚「此曾在」之真實—沈昭良與他的攝影旅程〉

http://www.itpark.com.tw/people/essays_data/738/1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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