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殘酷舞台:當顧展人成為主角

 

 

 

大部份的人進美術館是為了看作品,難以忽略的是,不論走到哪裡都無法避開顧展人員的目光,當觀眾藉由作品與藝術家心靈相通的時候,顧展人員卻像電燈泡一樣尷尬地杵在旁邊。顧展人員不是主角,當然也不是配角,不能用來襯托作品,他們是被聘雇的勞工,通常以工時計算薪資,他們的存在因展場狀況的不同,可以變得非常重要或者如同閒職,然而不論重要與否,展場人員基本上不需要主動開口講話,除非有人上前詢問或者觀眾觸摸作品時,其他時候他們總是場內最沈默的ㄧ群。前陣子在北美館的台北美術獎展覽中--周育正的作品〈盧皆得工作史〉,以及目前正在關渡美術館展出的美術卓越獎--王萱翰林奕維的〈八小時計畫〉,都不約而同的以「顧展人」作為創作計畫呈現的一部份。

由於自己也曾經當過顧展人,看到這樣的創作不免感到相當窩心,而以下的書寫,多少參雜了我對於顧展一事的記憶。對於許多念藝術系學生來說,顧展打工絕對是一個深刻的經歷,或許有人會覺得奇怪,這種不需要任何技能,僅僅以時間換金錢的工作,何來深刻的體會?「以時間換金錢」也許是打卡制上班族的最佳註解,接受某種程度的利益回饋,同意將自己的身體置放在某個空間,勞方失去暫時、部份的人身自由,進行資方所指派的事項,並以付出的時間多寡來衡量酬勞,勞方失去暫時、部份的人身自由。當此狀況出現在展場的時候,接受委託的顧展人需要付出的就是「目光」,他將長時間注視人群與藝術品,藉以換取金錢,經過一段適應期的新鮮感,他成為美術館內「最壓抑的觀眾」,此項工作與其他職業最大不同,大概就是擁有心靈、精神上的自由,他可以放空、思考、做任何想像,但必須要保持清醒,只是面臨職業倦怠的時候,顧展人面臨的無聊和空虛卻是其他工作無法比擬的。

回到「八小時計畫」中,林奕維和王萱引用的一段文字

和多數人一樣,恭一的暴力也是一天一天逐漸加重的。不,如果是日漸嚴重的話,她或許就能早點逃出了。但實際上卻是,今天如果挨打,隔天就不會,然後再隔天也沒有。正在開始覺得沒問題時,卻會再度挨打,隔天又回復原狀。然後第二天也不會,第三天還是沒有,隔日卻又一天挨揍三次。

    人類真是不可思議,能夠習慣各種情況。如果好幾天沒有挨打,就會不知不覺有了心理準備,覺得應該差不多要挨打了吧。一旦有心理準備,就能夠忍受挨打。因為如果今天挨打,明天就一定不會,可以過一天好日子。

          (此文擷自作家吉田修一於〈星期天們〉著作中的一段內容。)

 

加諸這段敘述使得「顧展」一事的殘酷面暴露出來,顧展人日復一日重複著相同的注視,他是自願的,就算厭倦也無法逃離,他必須以奴性駕馭意志,才得以繼續這項工作,即便沒有人在壓榨他,他仍承受了自我身體和精神上的暴力控制,這些暴力甚至無法傷害到他,但卻會一直持續。

使顧展人成為作品的做法,似乎有著濃厚的人道精神在裡頭,富含對弱勢、邊緣的關懷,周育正的作品〈工作史-盧皆得〉,在報紙上徵人找了一位臨時工盧皆得,另外聘請一位作家將盧皆得的人生故事寫出來,盧皆得本人則被藝術家聘雇,於展覽期間在美術館工作,觀眾藉由那本精彩的工作史書寫,可以得知一個沒有固定工作的人,如何在台灣社會生存至今,同時也能看到書中主人翁在展場,正以「臨時工」的身分出現在觀眾面前。〈八小時計畫〉則以「請吃飯」為交換條件,募集了幾位自願者坐在展場裡面八小時,藝術家以「另一種方式的陪伴」為此計畫下註解,顧展人員「陪伴」著展場、作品、創作者、觀眾和他自己,自願者跟藝術家討論在展場適合自己適合從事的活動,並於展出期間完成這些活動事項,譬如說:在場內遊走並將聽到的八掛消息組織成小說題材,或是在這八小時內打毛衣。

 

日日同樣的事一再反覆不息,只須遵照與昨日相同的慣例,若能避開猛烈的狂喜,自然不會有悲矜來襲,阻擋去路的巨石,蟾蜍會繞道而行。

 (引用自作家太宰治於〈人間失格〉中的一段文字。)

 

這兩個計畫都簡練地反應了現代人某種不可避免的生存狀態,然而相當吊詭的是,藝術家以僱主的身分找了顧展人員作為計畫的主軸,而不是取用自己的身體來體現議題,我們很容易能找到一些行為藝術家,將自己身體放置在展場作表演,直接碰觸議題,或許可以說是「施虐者」和「被虐者」都在同一個自我內的狀況,回到這兩件創作,乍看之下藝術家建構了權力關係,並將自己的腳色放在權力上方,成為指揮者,〈工作史-盧皆得〉清楚地呈現「老闆」與「員工」的上下關係,「施虐者」以金錢換取「被虐者」的時間,觀眾甚至可以跟員工盧皆得聊天,得知老闆周育正的行事作風、和為了配合老闆這件作品所犧牲的事情,而這樣的交流可能是來自於臨時工的職業疲乏(或許這是超出藝術家預料外的,同時也是不可控的風險),觀眾內心的悲憫多少也因此被展場內無奈、無聊的臨時工觸動到,而輕易聯想到場內另一隻活生生的鳥--朱俊騰的作品〈我叫小黑〉。〈八小時計畫〉的參與者顯然都有著志工精神,參與者「自願被虐」的事實亦瓦解了上下的絕對關係,藝術家跟自願者比較像是「導演」與「演員」,導演表達他要的氛圍和感覺,鼓勵志工們發揮創意打發時間,以排解顧展過程中的職業疲乏,兩方協調出最後的演出方式,而這次在關渡美術館的呈現,並不會真正見到顧展人,而是顧展人於「八小時」內活動的痕跡。

對王萱和林奕維而言,〈八小時計畫〉意外顯現了性別上的分歧,藝術家在田調階段曾找了大量的自願者面談,單是蒐集人選方面,願意來參與面談的人便以女性居多,不同於周育正找了一位與藝術圈幾乎無關的大叔來參與他的創作,需要特別耐心地解釋金錢關係以外的合作意義,〈八小時計畫〉吸引來的自願者清一色是學習藝術、喜愛藝術、或以此作為工作的年輕人,女性自願者的參與配合度大大高於男性,男性往往在稍微瞭解的藝術家的創作內容之後,便意識到自己的主體性被剝奪,而對兩方合作上的權力關係存有疑慮,或清楚地表示「你告訴我要做什麼,我都配合」,但藝術家並沒有打算告訴參與者該做什麼,他們保留了一個不確定的討論空間,讓參與者提出自己想做的事,而參與者的提案內容必須符合藝術家創作概念中的特質,成為另一種精神層面的限制,相對地,女性反而較能「承受」這樣的交互狀態,而不被範圍限制拘束,大部份的男性參與者在初次面談時便興趣缺缺,導致最後〈八小時計畫〉的全數參與者皆為女性。

此合作關係直接呈現在最後的展覽當中,我們能窺見藝術家對於弱勢的悲憫心態(那或許並不是作品唯一要暢所欲言的部份)。反觀社會體制下的聘雇關係,或者台灣目前勞資失衡的現況,這兩件創作都尖銳地表達了某種不滿,〈工作史-盧皆得〉較為直接、犀利,將一個臨時工多年的生命經驗,濃縮成為美術館生態的一環,〈八小時計畫〉則相對詩意、纖細,放大美術館生態中已存在的弱勢角色,並討論其工作狀態,兩者都將人社會化後,為了生存日復一日的自我鞭遲在展場空間裡攤開檢視,真實呈現了工作者為了適應環境背後的心路歷程。

 

  

 

圖片出處:周育正個人網站http://www.yuchengchou.com/

 

展覽資訊

2013美術創作卓越獎 

展期:2013-03-08 ~ 2013-05-05

 

地點:台北藝術大學內關渡美術館


其他文章
  • 今天我們不在電影院裡看電影 | 宋艾凌
  • 微觀記事 | 宋艾凌
  • 殘酷舞台:當顧展人成為主角 | 宋艾凌
  • 光亮之外 | 宋艾凌
  • 學習之路:跨不過去的理想(下) | 宋艾凌
  • 學習之路:跨不過去的理想(上) | 宋艾凌
  • 文青的小世界 | 宋艾凌
  • 無形空間的浪潮 | 宋艾凌
  • 擁抱媒體的太空神話 | 宋艾凌
  • 料理最前線:抗爭現場的生活革命 | 宋艾凌
  • 館中館:策展人與觀眾的舞台 | 宋艾凌
  • 藝術朋友:旅行的意義 | 宋艾凌
  • 上一則 | 下一則

    藝評人 專欄

    最新回應留言

    最新藝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