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香港製造二十年,迎來中國統治的末世光景?

文/侯德亮

  1997年,香港回歸「祖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管轄,畫出了一幅號稱五十年不變維持港人自治的幻象。同年,新銳導演陳果拍了一部《香港製造》,用類似MV的手法製造香港青年的虛浮青春光影。今年2017,香港製造、香港回歸二十載過去了,一部動畫大師押井守的日漫經典《攻殼機動隊》被改編翻拍成好萊塢派拉蒙版的真人電影《攻殼機動隊》。我們卻在這部美國火熱新片裡頭,瞥見深具道地港味的喧鬧街道、髒亂市場、鳥籠窩居甚至遮天蔽日的招牌,被妝點成科幻劇情發展和英雌尤物四處奔走背後的未來場景,正好,它也預示著現實香港繼續被中國如此這般統治下難逃的末世光景。

香港製造。製造青春

  陳果自1980年代起就參與諸多鬼怪笑鬧類型片的編劇工作,雖然拍過不太受矚目的《大鬧廣昌隆》,但1997年的《香港製造》(Made In Hong Kong)才是他真正發想主創編導的作品,算得上是陳果的第一部作者電影。當全球化市場愈趨仰賴中國廣大勞動力付出和製造的二十世紀末,世界幾乎每個角落都能見到大小商品上印著MADE IN CHINA時,陳果想要從一名討債「爛仔」、一個弱智青年和一位癌末少女身上,代表性地訴說什麼香港社會現況?又暗地影射哪一類的港人政治意識?

  《香港製造》的影像處理是類MV的,快速的剪輯、濃重的濾鏡、躁動的攝影機,讓整部電影的調性展現著活力、生猛、青春氣息,時而鬱鬱寡歡無所措,時而賀爾蒙四處噴發。然而,全片卻始終伴隨著悲觀、絕望的意念,最終確實也走向一個全然崩毀的結局。劇中三位主角茫然失勢看不到前途:討向一個個經濟狀況也好不到哪兒去的債主,活在天天都被同儕霸凌欺侮的校園生活,以及日日臨近死期的癌症末期生命。《香港製造》似乎刻意在製造青春,而青春,它與死亡竟是如此靠近,緊隨而至,無論活在青青年歲的人自知或不自知。將不羈的青春和沉重的死亡拉得最近的一場戲,莫過於主角三人到野外墓園盡情跑跳,甚至大無畏地腳踩墓碑放聲嘶吼。這裡無關乎道德,才不管什麼祖宗禁忌!平時窩居在狹小侷促的集合住宅裡,香港青年的抑鬱悶氣、負面情緒,反倒在墓園與死人為伴,一同暢快抒發,即便只是暫時性的。同樣弔詭的是,一如片中所言,「在年輕的時候死去,就能永遠保持年輕了!」亦如影像紀錄的性質,特別是平面攝影,按下快門的剎那間,既是死亡,也是永恆。被攝者的狀態被釘死在某一刻封存起來,不可能完全一樣再來一遍;換個角度想,它卻一瞬成永恆,也許有機會世世代代流傳下去,於是一張照片成為歷史、成為記憶。一部具時代性的電影、一個有代表性的角色,理應如此。

「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究柢還是你們的。你們年輕人朝氣蓬勃,就像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就寄託在你們身上。」

  《香港製造》的片尾透過畫外音,廣播了上述毛澤東說過的一席話。對1997年面臨從英國統治回歸中國的年輕港人而言,這段話究竟是勉勵,還是格外諷刺?這部電影本身透出的質地,以及劇中三位主角的人格特質,正好示範了表面看似朝氣蓬勃、活力滿檔,內裡卻很可能絕望透頂、茫然無知的慘況,甚至找不到自身的存在價值而寧願終結生命。正如《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小明的經典台詞:「這個世界是不會因為你而改變的!」只因,認清了現實,這個世界不是年輕人的,也不是中老年人的,而是掌權者獨攬的。問題不在世代,而在於階級地位,包括政治的、經濟的、智識上的階級。資本愈雄厚者,愈是死守不放其話語權,而且總是能說得頭頭是道,講得義正詞嚴。對於《香港製造》裡的中秋、阿屏、阿龍來說,低階生活黯淡無光,偏處社會陰暗角落,哪裡能像早晨的太陽?無從發聲,沒人理睬,說希望寄託未免太過虛幻客套,不切實際的希望只能成為奢望罷了。陳果透過角色設定很巧妙地將個體命運(尤指「爛仔」青年中秋)影射到一個政治實體(即香港)的未來,個體/政治實體有危機感、有思考力,自然有所成長,也會自我省思、想力圖振作。然而,它終究無法擺脫一國兩制受人管轄的命運,也因此男主角中秋帥氣出陣卻臨時縮手,沒能鼓起勇氣暗殺來自深圳的中國炒房大亨,最後倒是槍口反過來對準自己港人。悲慘的人物劇情、難逃的香港宿命,以及創作者隱微的政治立場,到片尾通通糾結在一塊,搭配毛澤東的一席話,造就了最諷刺也最哀傷的一場電影結局。

 (《買兇拍人》電影海報)

買兇拍人。殺錄同途

  《香港製造》裡男主角中秋逞凶執行殺手任務不成,當然不是合格的職業殺手,後來走到了窮途末路死胡同裡去。再看到另一名青壯世代的香港導演彭浩翔,他的處女作《買兇拍人》描述的殺手更是大膽突破典型殺手形象。葛民輝飾演的職業殺手一點也不酷不帥,還拖著家累,甚至得自己主動開發客源,到處尋訪有無貴婦、權貴或黑道老大想買兇殺人。2001年彭浩翔創造出這麼一個搞笑版的殺手樣板,雖然算不上史無前例,卻強烈對比著男主角的偶像──1967年《獨行殺手》裡的影史經典殺手亞蘭德倫。一方面藉由劇烈的形象反差增強喜感和意外性,另一方面也透過他們兩個殺手的一場跨時空、跨語言、跨媒材的對話(牆上《獨行殺手》海報裡的亞蘭德倫,用法語跟躺在沙發上只會說粵語的葛民輝談話),提示了戲劇背後總逃避不了的現實層面,例如吃飯、上廁所、住居空間這些再平常不過的生活日常。亞蘭德倫可以在電影裡始終擺出帥氣姿勢抽菸、拔槍,盡情展現酷勁,但電影製作人卻得煩惱資金、票房,今天底片又燒了多少卷,全體工作人員的便當夠不夠吃等生計問題。而這些關於電影的生計問題,不正是香港影人近二三十年來,特別是在九七回歸中國之後,自己愈來愈拮据,同時意味著愈來愈仰賴中國大陸市場的現在進行式嗎?

  像彭浩翔這一路的電影創作者或許是九七回歸後的一帖解方。求學歷程中輟的彭浩翔,腦中常有不太正經的鬼點子,帶一點骯髒齷齰羶腥色,卻是創意十足、活力滿點,從很年輕時就寫成短篇故事。他懂得善用這些小創意、小聰明(但一點也不小清新),運作小成本、小咖演員,拍成類似《買兇拍人》或《大丈夫》、《破事兒》這些質地粗糙但饒富惡搞趣味的小品,甚至帶有B級片的味道。如果沒有這些早期的試煉(亂玩?)和經驗累積,彭浩翔恐怕難有近年比較精緻的、小資的、都會氣息的「志明春嬌」愛情三部曲。換言之,掌握生活小細節、發揮奇想小創意,讓彭浩翔可以在廿一世紀的香港用相對較低成本的方式一部接著一部拍下去。

 (《買兇拍人》電影劇照)

  《買兇拍人》雖然一反典型殺手形象並借此題極盡搞笑之能事,但該片另一主題則是殺戮的同時也要錄影,大玩開槍「射」殺和開鏡「攝」錄的雙關趣味,也因此英文片名取作You Shoot, I Shoot。影像的攝錄既有紀錄功能,又伴隨著死亡性質,與本文上述《香港製造》所談到的,青春逝去和影像捕捉的同時,既是死亡也是永恆的雙重性,兩部片也算殊途同歸了。只不過,這些形式上生猛有創意或新鮮感十足的電影,一方面隨著時間淘洗成為可能的經典,另一方面它的內容預示著現實香港九七回歸後,持續被中國強化政治經濟管控下,所謂的一國「兩制」漸成虛幻泡影,帶有希望的港人生活若真要Made in Hong Kong,恐怕是遙遙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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