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撰文/郝妮爾
她深邃的五官、輪廓鋒利的臉部線條,時常給人一種嚴肅難以親近的第一印象,不過聊沒三句,隨即發現她幽默灑脫,總把自身當成靶子,扣上一堆缺點,像是懶散、像是膽怯⋯⋯。笑談自己從小習舞的主要原因,竟然只是回家不用練習?
「是真的啊,不像學鋼琴啦、或者其他樂器,我只要上課的時候賣力跳,回家就不用再花時間了。」她說。高中與劇場的結緣也是,鑑於她的舞蹈底子,轉為演員有一定的優勢。另一方面,相較於舞蹈系多少都帶著「軍事化」的嚴格教育,反觀劇場,她說:「那個時候真的覺得,怎麼在話劇社隨便玩都這麼有趣?」
奇妙的是,明明一開始是著迷於戲劇的自由無羈,她卻越來越不甘於純以業餘的身分走過一遭,因此決定考取戲劇系、尋找表演機會、學習聲樂技巧……,原來當時燃起的興趣不光只是興趣而已。在學習怎麼當一個好演員的同時,她也一再重新認識、省思自身。
「我習慣把自己丟到一個沒有退路的地方,像我這種個性啊,也不可能鑽牛角尖到哪裡去,這樣剛好。」她先餵以小小的心願,讓旅途因為願望的實現、再拉寬眼前的路,比方說她最開始在乎的只有兩件事情:怎麼把戲演好?怎麼繼續留在劇場?
說著,蔡佾玲笑顏逐開,朋友稱她小俏,因其「佾」字常讓人第一時間發不出正確的音。這世界光靠一眼無法看清的事情太多了,她本人亦是。鐵面柔情,不經意又流露些許調皮,以強韌的心思追尋演員志業,她說:「反正在這個地方,就算沒人請得起你,也沒有人趕得走妳呀!」
(蔡佾玲(小俏)|攝影:郝御翔)
從世界一角帶回的訊息
既然這麼想演戲,為什麼不走演藝圈?考取台灣藝術大學以後,已經不只一個人這麼問過她,小俏回答:「我以前聽到這個問題,就會立刻說『不要跟我談這個!』我是想把戲演好,不是想要當明星。」
然而何謂把戲演好?輔進大學的時候,多年來的習舞經驗,使她的身體培養出了制式的型態,深怕影響表演,起初不太想讓同學知道她曾經是個舞者,所以許多動作都無法自然發揮。直至當年在台藝大的兼任老師陳偉誠點醒,告訴她所有人都是從他們「本來的地方」前進到演員的位置,「妳需要的只是轉換妳的身體能力,而非否定。」
這也是日後小俏掛記在心的事。開設表演的工作坊有很多,每個大師都有獨到的技巧,可是要如何將這些技巧活用表演中?才是一大課題。
「我就是不會才來學的。」深知表演不是一蹴可幾,所以在學校開始學習演戲時,每演一場戲就瞄準一個問題解決:「同學說我講台詞腔調很怪,那這次演出我就注意我的咬字聲音;發現演戲的時候不知道手要往哪裡放,就開始觀察人在生活中手的姿態,去看戲的時候就認真觀察演員在台上使用手的方式,下一次演出專注解決。」
畢業以後,申請到倫敦大學金匠學院攻讀表演碩士,從台灣到英國的過程,是一場由外而內的訓練。第一學期的課程中,老師讓所有人準備一場五分鐘的個人表演,修課的同學從影像導演到美學藝術都有,呈現當天,小俏驚覺這些同學不只來自不同的專業,更從世界各地帶來他們的關懷,諸如戰地、偏鄉、底層生活,她說:「早期台灣藝術大多著眼小情小愛,所以在倫敦的學習經驗對我的衝擊很大。也是從此之後才開始想:身為演員,我關注的是什麼?」
(《明天,或者明天見》劇照|攝影: 謝岱汝|提供:楊景翔演劇團 )
「那麼,你找到了嗎?」我問。
她想了很久,好像要把腦中的千絲萬緒整理成言語,從猶疑到篤定,「我關注的事嘛,應該是——」她說:「如何成為一個對世界友善的人。」
這裏的友善,當然非指鄉愿。她抽絲剝繭地解釋,友善意味著演員的「開放度」。
從外來看,開闊的心胸能夠在不同的團隊中、快速地找到合作默契,站在舞台上,放下資歷能力、達成互信,無論導演演員是新進或者巍巍哉大人,都是完成戲劇的不可或缺的一份子;除此之外,懷有這樣的氣度,方能接受不同的角色用各種方式進駐,小俏說:「演戲就是在為不同的人或世界發聲,如果我一開始就沒有同理心或者無法認同,根本不可能演好那齣戲。」
讓極限的界線往外延伸:《酒神的女信徒》
從內視之,「開放度」代表對自己報以全然的信任,相信自己能推破極限。
她以2016年參與希臘導演狄奧多羅斯.特爾左布勒斯(TheodorosTerzopoulos)的希臘悲劇《酒神的女信徒》為例——2013狄奧多羅斯導演帶著《普羅米修斯》於國際藝術節演出,自有一套系統性的聲音與表演訓練,迫使演員能提升內在能量,喚醒原始本能。小俏形容2013的觀戲經驗,簡直無法相信演員能用這麼強大的身體與能量完成整場演出,是故2016年導演應邀來台,公開選角,她立刻報名。選中之後,又自發性的於同年夏天,獲得海外藝遊補助前往希臘,參與該導演每年定期舉辦的國際工作坊。
「其實訓練過程就是在教你怎麼成為『乩童』,」小俏打趣地說,言語沒有半分不敬。事實上,導演的確一再強調表演就是在走向「癲狂」的境界。
古希臘時代,醫療技術遠不及今,患重症的病人,開刀以前會集中在神廟,於廟裡徒步遊走,不能間斷,從夜晚持續到清晨,天一亮直接送去開刀。這過程如同現在的麻醉,走了一整個晚上身心都開始迷狂,又確知自己活著。小俏說當時的訓練也讓她有這樣的感覺,讓演員「超過你以為你可以負荷的。」有時候是肌耐力的極限,有時候是心靈上的畏懼,他們得同時突破二者,且不能造成傷害。
「每個人都有他們克服的方法啦,像我就是全身塗滿百靈油,告訴自己『我在呼吸、我吸得到氣』⋯⋯」呼吸與放鬆,是訓練裡最關鍵的部分,為了讓身體展現出極高的能量,必得讓體內氣流順暢使演員的身體成為通道、以承受與傳達如此強度的演出。
《酒神的女信徒》當時於中正紀念堂大廣場的室外搭台演出,全程不配戴麥克風,聲音得傳遍廣場。小俏坦言剛開始排練,每天經過自由廣場,都會想著:「這真的可能嗎?」不過她相信導演的經驗、也願意相信這些時日的努力。事實證明,演出是成功的!原來人的本能潛藏如此豐沛、而沒能自覺的力量。這也近似古希臘的演員,上台時什麼也不帶,單把原有的東西如實拋出,他們不只視此為一份工作,而被冠名「神聖演員」。戲劇在舞台上也不光展現一則故事、或者僅為傳達寓意,更是為了展現人類身心所能負荷的極致。
「演完《酒神》之後給我的能量很大,提供我很好的思考與指引——如何在規範與自由、破壞與重建之間找到平衡。」小俏說。在演出結束以後,為了不將這些學習拋諸腦後,已維持好長一段時間的自我練習。又於2017年三月到九月之間,協同戲中的男主角林子恆每週固定教授這套訓練法,一週耗時十二個小時,她感覺身體在這樣的強度之下於生活、於表演都是能從容以對的。這套表演方式並非專只強化肌肉、培養耐力,以小俏的話來說,如此嚴格、規律的鍛鍊是「保持與自己身心狀態溝通」。
(《酒神的女信徒》|攝影: Ms Johanna Weber|提供:國家兩廳院)
身處資本主義的世界,強大的信仰也會打結
再把目光轉向二十一世紀的台灣,小俏回想自己剛從英國返台,開始於大學授課,眼看時下追求表演的學生,墊高鼻子、割個雙眼皮都是稀鬆平常的事情,經常面對同學提問:「老師,靠這個未來吃得飽嗎?」
這個問題她過去從來沒有認真想過,這麼長一段時間,她一心只求成為好演員、自問什麼才是「好」?經濟上的問題不在煩惱清單。而今面對戲劇系的新生,她想著:「是啊,連我自己都吃不飽,憑什麼要你相信?」即便她不願意面對,現實的問題還是在在迎來,當自我調侃已經無法紓緩眼前的問題,那該如何是好?
「我念戲劇系的時候,也不確定劇場是什麼。那就像是一個信仰一樣,我不了解,只先想辦法讓自己留在這裡,你也可以說我很不切實際啦⋯⋯」小俏剛教書的時候年僅二十七,有的迷惘不會比大學生少,她甚至開始省思,當初是不是該聽從旁人建議往演藝圈發展?名氣真的重要嗎?在這樣下去會變什麼樣?陷於種種無解的胡同裡打轉,人是不斷被磨損的。
後來因緣際會,於2013夏天前往日本利賀參與「鈴木忠志演員訓練工作坊」。小俏是只要一有機會就不放過學習的人,她參加的課程很多,可是這個工作坊的重要性並不僅止於技巧上的訓練,而是來自世界的人,懷有共同心思與信念,共聚一地,於此獻祭時間與精神,將表演視為一生的課題用決心與信念改變時間與空間,她內心的揪結完全鬆開了。
當然,就算如此,在現實生活中尚未解答的難題,也不會瞬間找到出路,但也不再顯得咄咄逼人。也許罔顧經濟真的是一件很傻的事,也許浪漫的人總有一天要接受殘酷才是主要弦律。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會是孤單的,他們都不是孤單的。「無論是鈴木忠志或者是特爾左布勒斯,都是在他們的美學裡關照他們的文化處境,對我來說,這是他們教我最重要的事情,也是我在表演上一直前進的方向。」
由是,教學反而漸漸成為小俏的動能之一,為了授課,她必須反覆咀嚼自己的表演脈絡,有意識地整理自己這些年來的經驗化為課程方針。這些都使她跳脫單純身為演員的視野,「再加上,每一個學生的學習歷程都不同,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試著去理解每一個人、思考怎麼幫助他們⋯⋯」一旦視文化藝術為己任,日常中做得所有努力都會回饋予己。她把眼光丟向遠方,讓心停棲在更多人的身上,包括對人的同理、對社會的關切,也許一開始純粹是為了克盡職守、把書教好,然而這些無形中的刺激亦增長她的演員視野高度。
(百年孤寂演出劇照|攝影: 陳藝堂|提供:莎妹劇團)
我和我的疼痛共同為此佐證
步入三十歲以後的演員生涯,小俏心中那顆發著光的初衷依然沒有改變,依舊於表演精益求精。若說有什麼是和從前不一樣的?是她理解了義無反顧的浪漫並非真的進步,「就像我去年下半年,想說就好好的把《酒神的女信徒》演好,所以幾乎其他工作都不接⋯⋯弄到年底我的戶頭只剩下一千元。」她聳肩,說:「以前我會覺得沒什麼關係,現在覺得不能這樣了。『專業』應該是建立在強大的意志力還有健康上,如果罔顧現實地浪漫下去,我兩者都會失去。」
小俏的柔軟會在她提及「失去」的時候特別顯著。聊到長期合作的導演、同時也是最佳拍檔、伴侶的楊景翔,她說:「我們很有默契,生活或創作的大小事,比如盡量不把排練的情緒帶回家,也不花時間道人長短,因為工作之餘生活的時間都不夠用了,不是嗎?」接著,她從胸口吐出一陣長氣,像是緩緩把瘀血揉開的速度,說:「其實——我們不久前分手了。」
小俏六月的作品、也是由楊景翔導演的《女僕》正如火如荼排練中,兩人擔心彼此的關係會影響團隊的氣氛,不知道該什麼時候對外說出。她再次深呼吸,卻無法把眼淚吸回去。
我心頭一緊,說:「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提到——」
「沒有關係,因為我也不希望過去消失,所以聽到有人提到、或者問起,我都覺得沒有關係。我們在一起十五年,有太多事情都是重疊的,前面我說的那些都有他一起經歷。」她抬頭,淺淺一笑:「演過這麼多戲,也有很多劇本寫過,你知道有些事情終究會來,只是不知道會怎麼來,也不知道——原來真的發生了妳還是不知道怎麼去面對⋯⋯」
(《雨季》|攝影: 唐健哲|提供:楊景翔演劇團)
偏偏,沒有任何一個角色能替你準備人生
前陣子法國女星茱麗葉畢諾許(Juliette Binoche)在訪談中回應演員平時如何準備角色?答曰「人生會幫你準備」。小俏肯定地點頭說:「真的是這樣啊,現實發生的所有事都在帶妳進入角色。像是五月演的《艾玲》,她是一個憤怒、強悍、勇敢的女性,我現在的狀態、有好多可以用的啊。」她又是一笑,把悲傷彈掉。
小俏說《艾玲》的導演卡霞看不慣演員「過得太舒服」,她解釋:「一不小心,誰都會選擇比較安全的方式,如果用簡單的方式能夠說服觀眾,就不會辛苦使出百分之百的力氣。可是卡霞不准,她逼我們要誠實,誠實面對觀眾,面對自己。」
然而,對於才在心上割了一道傷口的演員來說,誠實豈不是太狠心了?我問難道心情不會大受影響?不會某個記憶讓妳痛得沒辦法活在戲裡?
「可是我知道不行。」她說,無論是過去還是此刻:「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戲演好。」語畢,小俏的眼裡隱隱閃爍,不確定那是因心意篤志而滑過的流光,或者只是尚未乾涸的淚,又或許這兩者並無不同,我們總是親自把創口吹乾、帶著還沒有結痂的傷就再次起身。
渴望對世界友善的人常常會忘了關照自身。小俏的話語像一張澄澈的大湖,不僅映照出自己、還倒映背後壯麗的風景,若要在舞台上心無懸念,得先在台下坦然無欺。人生實難,難得不必再多收下一句「加油」。也許換上一聲「祝你健康」,盼望路途能漫長得把憂愁稀釋,又不會把心遺忘。●
20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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