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I.
國家人權博物館的景美園區,位在臺北市及新北市的邊際,前身是臺灣警備總司令部軍法處;棲身在秀朗橋邊,若無路標指示則易忽略,這裡曾是白色恐怖時期囚錮政治犯的場所。相較於永康街商圈咫尺之外的臺北監獄遺址,景美園區能典示且再現,威權統治時期囚錮者及其家屬的創傷記憶──從押房、會客室、勞動服務、圖書室、食堂、美麗島大審及軍事審判法庭等──透過文字敘述及訪談錄像來紀示。
景美人權園區一隅,作者自攝。
在成為人權紀念園區以前,景美園區也曾是藝術家陳界仁取相的背景素材──《軍法局》,藉由場所的廢墟及歷史感結合,並透過在影像中表演出的集體勞動,一方面做為威權統治時期囚錮者的勞改,另一方面也做為現實也是藍領勞動者被體制不斷剝削,攝射出陳界仁一貫對冷戰結構下的新自由主義的批判。
陳界仁,《軍法局》,臺灣當代藝術資料庫。
II.
場所做為紀示記憶的特定所在,有其閉鎖性。當行人踏入場所之門,必預期所感知經驗的他者記憶是有別於日常生活的。而獄所的地(物)理位置,更使得壓迫的記憶彷似為單一的事件,只需離開場所,與之相涉的記憶並無須留存在行人的記憶當中。
然而,承載苦難記憶的所在若不侷限在特定場所,而是座落在人們生活空間的各處?二戰期間,歐陸的反猶運動在法西斯主義的推波助瀾下達到高峰,也因為如此,如今事後除了紀念傷痛記憶的集中營遺址或是紀念碑外,城市亦隨處可見大大小小的符識,例如藝文工作者Gunter Demnig的「絆腳石」(Stolperstein)計畫,以人行道上的金屬板,來標識曾居住在此的犧牲者,紀示國家社會主義下的受害者,也為時時呢喃,提醒當今存者永不再犯的警示。
不單德國,荷蘭也有絆腳石的留跡,作者自攝。
德國法蘭克福南車站一隅,記載1933年11月初,三千多名尤太人從此送到Buchenwald Daschau集中營,作者自攝。
城市做為生活經驗的空間,也同時為記憶紀示的場所;透過地(物)理空間與文語空間的重疊,使得集體記憶的紀示顯為立體,更突顯往昔的苦難離今仍不遠。人的經驗感知往往為一塌混沌,但趨樂避苦的習性會趨使自身背對須所承載的苦難,並宣稱這是理性的記憶。於是乎,文化中的集體創傷記憶,在追求新奇好玩的可慾性跟可消費性下被消弭,而被追求逸樂的理性壓抑下的感知經驗變得更為零碎難言,以如James Joyce筆下遊盪在都柏林的Leopold Bloom,意識流的片碎日常記憶,所影涵的是愛爾蘭在威權統治下的自我壓抑,也呼應著受難者的記憶是如此難以單一概念所涵攝。
III.
年初在臺灣上映的紀錄片《漢娜鄂蘭:思想的行動》(Vita Acitva: The Spirit of Hannah Arendt)再度提及鄂蘭的「惡的淺浮性」(Banality of Evil)。當個人不再反思自身的行為,而是服膺於整體社會關係的價值觀時,也不過就是毫無思考服從權威的按鈕;換言之,惡從來不是存在漫畫裡如此鮮明的魔頭,而是共存在生活經驗空間裡每個平凡無奇、討生活的人身上。威權時期那些施加威脅的加害者對受害者的關係可能是盤根錯節的,就像鄂蘭在談論惡的淺浮性所引起的爭議般,涉入迫害中的每個人的面容實難幾無二致,卻也更加模糊;在身分上也存在著各種複雜的可能,這也是集體記憶的艱澀與困難所要面對的。然而,猶如黑咖啡配全麥麵包般的苦澀,對趨樂避苦習性的人們,會不會又是用「這太硬了」的藉口搪塞揚棄了?
《漢娜鄂蘭:思想的行動》,佳映娛樂。
講述印尼排共屠殺的《沉默一瞬》紀錄片,接著《殺人一舉》,讓我最毛骨悚然的片段是,當受害人家屬訪談當時執行的一員時,本在細數自己豐功偉業的地方仕紳,聽到前來訪談是死去共產黨員的家屬時,馬上變臉質疑是不是來翻舊帳的,還不斷詢問家屬是哪個村子的。歷史記憶中那些模糊的面孔,仍舊存在現實的生活經驗空間,只是人們都選擇帶上存而不論的眼鏡,用世代觀刷糊仍然不斷自我複製的壓迫結構,甚至讓加害的權力結構自我生成,藉由世代接力般的承襲。
《沉默一瞬》,美昇影業。
IV.
數位科技的發展,也使得空間與文字重疊記載的記憶有更多紀示的可能。
《台灣浩劫:戰後政治案件及受難者》(http://www.twgiga.com/web/orang/org01.asp)是目前最具規模的民間資料庫,收錄了戰後受害者案件,內容包括判決案情略述、刑期、受害者資料等三千兩百五十案,共計一萬兩千五百四十一人。
《台灣浩劫:戰後政治案件及受難者》,作者翻攝官網。
《臺灣人權地圖》則是透過google map記載相關的歷史地點、記憶空間等,是人權工作者的心血結晶,共計近百筆資料及其介紹。目前手機及社群媒體的發達,則採取策略如何來結合即時應用的科技,讓更多人走讀島國漫長的受壓迫歷史。
《臺灣人權地圖》,作者翻攝官網。
V.
臺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在2015年底出書《記憶與遺忘的鬥爭:臺灣轉型正義階段報告》,開宗解釋了書名「記憶與遺忘的鬥爭」來自於捷克作家昆德拉「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然而,記憶是人以理性提取經驗感知而來;若無理性言說的紀刻,這些龐雜的感知經驗就只是一塌混沌,散落在人類社會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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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由 Kuan-Wei Wu 發表於 2016.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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