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再攝影之前
作家吳明益在他談攝影的散文集《浮光》中，有這麼一段話：「出身於西西理的哲學家恩陪多克勒（Empedocles）認為萬物皆由水、土、火、氣四者構成，再由「愛」與「衝突」融合或離間。「愛」使所有元素聚合，「衝突」使所有元素分裂，而宇宙本身則在絕對的愛和衝突之間來回擺動。他也相信人或生物會發散著一種流出物，進入觀察者的穴位使其產生知覺。而光是從眼睛中射出來的，就彷彿它是一盞燈籠，裡頭點著一把火。當我們看世界時，火光穿透充滿水的部分朝外而去，接觸到被觀察者的流出物，於是一切再重回眼中反映出我們所看到的世界。」哲學家恩陪多克勒這浪漫到無以復加的觀點，似乎恰好是攝影師林政億生活的註解。
林政億，朋友習慣稱他Terry，總是背著一個大包包，裝滿各種攝影器材，跟著演員與導演走進劇場、舞台、排練場，甚或街頭、山林，只為抓住一個故事的瞬間。倘若沒說出來，肯定讓人錯以為他早在這行打滾幾十年之久。但真要算起來，這充其量只能是他人生中一段嶄新的開始。
(圖片：Terry所拍攝的照片，一不小心就會把人的心臟給揪住/攝影:Terry Lin)
恩陪多克勒說「宇宙本身則在絕對的愛和衝突之間來回擺動」，若把宇宙二字直接替換成Terry本身，也不為過。早年遠赴英國就讀電腦動畫與多媒體的他，返回台灣以後的路程，和所有年輕學子一樣迷網與不知所措。身懷專業異稟，待在台灣這個一切要從「學徒」做起的社會裡頭，實在不吃香，雖是如此，還是進入了幾個不同的電視公司，穩紮穩打的逐步學起。但在這樣的歷程當中，從不忘問自己的定位為何？究竟想要走到哪裡？
多一雙眼：柯錫杰老師與紐約的再出發
也許是心中一直懸著疑問，不甘就這樣被侷限被侷限住，在即將屆滿而立之年，忽從友人口中聽聞消息：台灣攝影大師柯錫杰正在徵求攝影助理！回顧此事，Terry仍能清楚的記憶：「那時候的前不久才，恰好在書局翻到柯錫杰老師的攝影書，我記得非常清楚，還是大塊文化出版的。」當時的他，在電視公司擁有一份穩定的工作與收入，多年的經驗使他對攝影鏡頭自不陌生。不過假若就這樣拋下一切離開，全部又得重新開始，不少朋友再三勸退，要他考量自己的年紀與經濟。然而，最後促使他做出決定的關健只在於轉瞬的想法閃過：「如果我走到這裡就停下腳步了，那多年以後想起來不會後悔嗎？」這一個答案早已呼之欲出的問題，讓他勇敢拋下一切，跟隨柯錫杰老師，投身攝影之中。拿起相機，從此看世界的眼睛就多了一雙。
身上懷著這種衝勁與熱情的血液，絕對是Terry替自己的人生製造一個又一個契機的關鍵原因！若說攝影大師柯錫杰，是讓他執起相機的那個「衝動點」，那麼紐約這個地方，就是讓他的情感聚合、思想提升的所在。早期的攝影師，無論拍攝領域為何，或多或少都曾執著於構圖、配色、整體美感……，諸如此類「見山是山」的起步。從攝影助理畢業後的Terry，在姻緣際會之下開始走進劇場拍攝，其後為一段癡心珍惜的感情生活使他奔赴紐約，雖說最後仍是無疾而終，卻無心插柳的開創他對攝影的新理念。也許是紐約的人文薈萃、豐沛的藝術氣息渲染，加上當時因人生情感上的重大轉折，Terry心境沉澱不少，這永遠不缺少美與熱情的城市，反而使他更細心的走進每一個景色的靈魂裡頭，無論是人的雙眼、車窗外的枝枒或街道，一靜一動之間都多了些情感投射、連結。將這樣的改變帶回台灣，Terry拍攝的劇場故事即顯得更加飽滿而深沉。
光從眼睛流出來，流向世界
有了這段時間的醞釀，Terry不僅和他自己的照片產生聯繫，與照片上的人也維繫出深刻的友誼。近年，他的一個舞者朋友在生命的階段有了不同變動與領悟，為此將留多年的長髮剪斷。「幫我拍張照吧！」她對Terry說，以此記錄自己的重生。儘管經歷的這麼多劇情中的幕起幕落、朝生暮死，但等到真的看見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故事站在眼前，並且把自己完全放心地託付給自己。Terry依舊難掩心中的激動。從而有了一個計畫：拍攝一系列藝術家的「我」。
(圖片：為了營造出這種線條背後，所付出的努力，呈現出來的各種情緒縮影。攝影/Terry)
無論是舞者、演員，甚或是劇場當中的每一個工作者，認真投入工作的狀態，不管怎麼拍都是迷人的，只是同時也都帶著一點防衛、敬業，都是他們成為另一個角色的姿態，而非藝術家本身。讓Terry為之神往的，不僅僅是一個藝術家專業優美的身體線條，更是為了營造出這種線條背後，所付出的努力，呈現出來的各種情緒縮影－－因為身體不適卻又渴望突破表演極限的懊惱、因為觸發某段回憶而不小心失了神的瞬間。雖說戲劇是求的是「入戲」，求的是讓身體駐進另外一個靈魂；但是，當偶發的瞬間，如同夢境一樣轉瞬而迷幻的出戲，演員忽然之間回到自己的身體，湧出自身的情感，卻馬上克制壓抑住。這不也是劇場中獨特而迷人的一環嗎？
回到《浮光》前文引述的文字，下一段是這麼寫的：「當然此刻世界沒有人認為恩陪多克勒是對的，但當我拿著相機的時候，卻有那麼一刻我相信他是對的。光是從我們的眼睛出來的，流向世界，唯有如此，這一切才是相機所要捕捉的，才是值得捕捉的。」
每一個人對於「美」的定義都不同，但「真實的情感」絕對有力量能夠超越美感，抵達許多人的心裡，撩起一段故事。Terry的鏡頭裡的確能流出光，但那是因為他的雙眼也點著一把火，能靜悄悄的點亮藝術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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