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窮」。
對於這個字能夠有多少想像?
窮字讀來像一句委身嘆息,震動鼻腔,彷彿悲劇的前奏又彷彿悲劇的結尾。追本溯源,此字本為一人躬著身體,藏在洞窟裡頭。身體的形狀象徵著壓迫、囚禁、無法自由伸展。凡此種種,不難讓人聯想至現今對「窮困」、「窮苦」的直白釋義。不過,此字另有一解。《說文解字》中道:「窮,洞穴不可行進之終極處。」好像洞穴的終端藏有什麼,非得逼得人壓矮身體,匍匐前進,在冰冷闃暗的洞穴裡頭緩慢爬行,即便磨破手掌、涔涔汗水要人忽冷忽熱,彷彿就要病了,也不放棄探詢的可能。窮盡一起之力,抵達洞穴的終端。
於2014年新興的《窮劇場》,帶著不斷向社會的各個角落探問的企圖,渴望貼近更多生活(及生存)的可能。團長高峻耀與合作多年的夥伴鄭尹真聯手搭造,創作之理念不離「窮」字,竭盡其能展現更多生活的樣貌,恍如在黑幽幽的洞穴裡頭亮著一把火光,照見牆上地斑駁崎嶇,以接近真實的人生。
《窮劇場》的出現,雖然是台灣劇場界裡一個新穎、略為陌生的名詞。但早在這之前,團內兩位核心成員高峻耀、鄭尹真早已在戲劇圈裡頭紮根多年,在近年更是大放異彩。
編、導、演全能的高峻耀,才華滿腹而不畢露鋒芒,時常帶著一股謙卑與靦腆的笑容,如果能比喻成顏色的話,筆者擅自主張將之比喻為溫潤的黑色,一股湧動的力量潛伏在裡頭,無法輕易察見,巨大無法估量;倘若以此形容,那麼鄭尹真必然就是被月光洗過的鵝鑾石,那是堅硬卻能柔軟的白色,以獨特的身體魅力,展現演員的剛強與柔美。新聞系畢業的尹真,曾於江之翠劇場中修習梨園科步及南管音樂,融入了傳統戲劇的元素,放置現代劇場演出。其豐富的資歷背景,造就鄭尹真獨樹一幟的氣質。這「一黑一白」的表演風格,造就《窮劇場》迷人特異的演出。兩人的合作關係,就像場丟接球的遊戲一樣,先由主筆者高峻耀型塑劇本骨幹,藉由兩人不斷的討論、發想,揉出一齣完整的劇本形式。峻耀擅於空間想像、尹真的肢體能量如同流水一樣,能夠自然溶進舞台之中,再將故事潺潺流進觀者心中。
關於人性之複雜與陰暗,古往今來無論是文學作品、藝術表演早已說到肉破嘴麻。枉論這凡是要求效率、快速的世代,大多是忙著替自己拉張椅子坐、積極為自己貼上標籤的作品。乃至於許多名詞早已濫用到失卻其核心意義。
《窮劇場》反其道而行,將諸多「定義」包諸腦後,所做的演出但求能了解更多的生存處境,將一個平庸(甚至無辜)的外衣剝下,鑽進其靈魂與思考裡頭,以不同的角度揭示「人」的多面向。至於如何闡述、解讀,全權交由觀者領會。
創團作〈饕餮〉,改編自香港作家黃碧雲的小說《七宗罪》。在劇團成立之前,已有系列作品成型(除〈饕餮〉之外尚有〈忿怒〉、〈懶惰〉)此次將舊作翻出,並大力更動演出形式,企圖以此為起點,往下將此「七宗」罪狀發展完成。改變一齣戲「朝生暮死」的既定法則,使戲劇的存在帶來一種「疑問」而非一套「解答」。
〈饕餮〉環繞著一個看似平凡的家庭:丈夫/父親(高峻耀飾)、妻子/母親(鄭尹真飾)與兒子(黃煒翔飾)三人發展。最新一版於台北牯嶺街小劇場一樓為舞台,觀眾席外三面鋪掛著透明塑膠布;其實原先導演高峻耀希望在舞台上能夠安置一個非常巨大的水族箱,暗示人皆無法逃脫被「豢養」的宿命,但因經費受限,方改為透明塑膠布,而如此的改變也帶來更多的聯想,諸如:窒息的、囿限的,反而造成意想不到的效果。
人們豢養動物以供自己食用,且被食物豢養,人被慾望、孤寂、疏離、與對他人的期待豢養,如此貪婪無法饜足,最終導致悲劇的發生。又或者說,悲劇從來都不是「發生」,而是像一個逐漸長大的生物,攀附在現代人的背脊上,人類貪婪且無知,非得將此巨獸餵養得肥胖碩大,才猛然驚覺似的:「啊!原來你也在這裡!」
處理這樣的題材,當然可以說是呈現出一個「個別案例」,並非所有的家庭都走向毀滅性的發展。但未嘗不能將此視為一個象徵符號。〈饕餮〉所推向的悲劇事實乃以母子的「亂倫」呈現,若以「亂倫」為符號,層層推演,興許還能貼近更多因親密關係所衍生的事件、因貪婪而生所造就的悔恨?
若將《窮劇場》的作品貼上一個例如「家庭悲劇」、「社會殘酷」的標籤就太過可惜,其創作理念本是希望召喚更多的疑問與尋求解答的過程。鄭尹真說:「創作者並非上帝,他們只是一個發聲者,許多故事藉由此被說出去。」是故,以〈七宗罪〉為藍本的創作模式,就是希望能夠沿著現代人生活的軌跡,挖掘更多活在陰暗處的、藏在平庸裡的生存模式,讓「戲與戲」之間不是單獨存在,而是相互倚靠,讓此系列作品有機會型塑一個社會的型貌。
劇場工作者,或多或少都曾笑嘆自己做的是一件「窮」差事。若將《窮劇場》視為願意投身此行、畢身奉獻於劇場的表演者,似乎也亦無不可。不過,也千萬別忘了「窮」字的本源,誠如此團的英文譯為「Apporching theater」,這是一股不斷趨進的、正在進行的力量。這是一個人,躬著身體深入靜謐的洞穴裡頭,誓言走到前方沒有路為止,要在那盡頭停下來,回頭告訴觀者,盡頭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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