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撰文/郝妮爾
落盡繁華的演員
2013年參與公視學生劇展《神算》,余佩真再次入圍金鐘獎迷你影集的女主角,並且一舉奪 下該年度台北電影節的最佳新人獎。這個外表青澀依舊,表演卻滿富能量的演員,彷彿已經隨時準備 好往她表演的事業高峰衝刺。忽然,來個大轉彎,掏出自己幾年來的存款,毅然決然飛去英國,寄居 友人家裡,整整半年的時間什麼也沒有做。推掉幾部電視與長片的邀約,擱下劇場演出詢問,她在家 中靜靜的看書、做些家事,用六個月的時間讓自己活得無所事事,當個舒服的「宅女」,再悄悄回 國。
把一切放下歸零的生活,需付出極大的代價,將原本牽起的線重新拉回來,把自己的名字重 新置入觀眾的心上,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照片提供/余佩真。攝影者/胡哲誠)
說實話,若真正看過佩真的演出,會發現她本身就不是一個會立刻吸引觀眾目光的演員。充 其量是開在花田中的其中一朵花,不特別出色、不特別香豔,只是守著本分安靜地盛放。大概也是因 為如此,她的身上看不見任何仿擬的痕跡,如果不深入認識,興許還會認為這是一位素人演員,誠懇 而自然。其演出就像一篇沒有修辭的文章,繁華落盡能見真淳,觀眾離開劇場以後忽然想起方才演出 時有個「特別」的演員,如何特別也說不上來,或許是她念台詞的方式、她站在舞台上的某些動作? 總之使人念念不忘,此時才會翻閱節目單尋找──啊,原來是余佩真。大概就是這樣的一名演員。
音樂與說書人
其實,佩真到底還是北藝大戲劇系出身的。對於表演藝術的初始,可回溯至她與鄰居的孩子 一起蹦蹦跳跳在公園玩耍打鬧的日子。即便時隔二十多年,她依然清楚得記得那是「每周六,下午兩 點,會有一位牧師帶著吉他和布偶來到公園……」牧師帶著一群玩得腦袋溼答答的孩子合唱、用布偶 說故事。那些在當下看起來多麼尋常的周六,像一顆種子埋進她的心裡。
雖則後來成長階段遭逢升學體制的無情洗禮,這麼說也應該不會太誇張──對於生在台北、 國小國中就面對巨大升學壓力,因為學習能力較差,佩真極盡可能讓自己藏在角落、躲避那群成績優 良的閃亮標籤,都是因為年幼時期牧師的那把吉他,讓她在一片蒼茫的海上有張旋律能夠倚靠,太絕 望的時候就躲入音樂裡面,音樂是一張溫柔的網能隨時把自己擁抱。多年以後,到北藝大考術科時, 佩真也是拎著一把吉他自彈自唱張懸某一個版本的〈寶貝〉。她有些羞澀的說:「我學科考不及 格……竟然還是錄取了,我猜也許跟我自彈自唱那段表演有關係。」
音樂讓余佩真與表演接軌,而表演則讓她與無數雙熾熱的目光接上。
(照片提供/余佩真。攝影者/蔡欣邑)
以百分之九十的力氣去理解
並非所有演員都渴望成為目光焦點,或者反過來說──當然也不是所有演員一開始都斬釘截 鐵的認為自己會成為演員。有時候是因為發現了自己的才華,有時候則是因為發現自己才華不足。比 方說明明是戲劇系「劇本創作組」畢業的余佩真,最終卻走上了演員一職。
關於自己是否有這方面的才華?她隻字未提,只是慎慎重種地感謝當初大學不吝情讚美的老 師:蔣薇華(Vicky)與陳培廣。
「如果說我作為演員開始有一點點成就,都要歸功於他們發現了我。」
無論是身為一個人,或者就「演員」一職來說,佩真總是關注他人比自己還多。或許,這可 說是她表演上的一個特色。無論是影視或者劇場,對於她而言,秉持的態度都是一樣的: 「不管是準備哪一個角色,我都把百分之90的力氣花在『理解』那個人身上。
(照片提供/余佩真。攝影者/陳敬超)
2013演出黑眼睛跨劇團的《活小孩》,為了揣摩一個孩子的表現,她三不五時就跑去公園看 小朋友如何說話、跑跳;為了演出創作社的《愛滋味》中一名輟學女孩,她留心街頭各種青少女,暗 自詢問她們如何野?為何而野?並且在這些觀察、詢問、理解中,她找到每一個角色心中一塊柔軟的 地方。使得原本尖銳的刺的地方都鬆懈成軟床,原先軟弱的地方又能築起了城牆。「我要先理解戲中 這個人,我才能演。」她以好像在自嘲自己能力不足的語氣說出,自始至終都把自己當作一隻笨鳥, 用最土法煉鋼的方式飛翔。
有鑑於閱讀速度較慢,拿到劇本時,佩真也無法讀過幾遍就將台詞心領神會。總得拿起筆 來,將台詞一個一個拆成單詞,再將單詞一個一個深入理解。簡直像在做文本分析一樣,把眉頭鎖得 緊緊,反覆低語為什麼是這句話?為什麼要這麼說……進而了解該角色的內心。例如今年九月的《我 是東西南北香蕉人》中,首次演荒謬喜劇,在現實生活中難有參考的依據。除了將劇本拆解成單詞之 外,她更不斷不斷唸著劇本中的台詞,找出聽覺的可能性。由聲音的感覺捏出一個角色的雛形,在以 此雛形深入角色的內心。對她來說,也算是一種新奇的體驗。
只是認真面對執著的人
儘管這些年來的表演資歷,已經一筆一筆為余佩真畫上豐厚的履歷,站在舞台上,她依舊無 法理氣壯的尋找最顯眼的位置、無法心無窒礙的接受眾人的關注。有些時候,仍在與心中那個想把自 己藏起來的慾望決鬥,她深切明白:並不是只有表演能夠讓她感到快樂,其它像是創作一首歌,考取 瑜珈師的執照,或者安靜地包紮一束乾燥花……,她善於和自己對話,怯於與世界接觸,又透過一個 一個的角色和現實接軌,再轉而描繪出心中的輪廓。這樣的循環,終於成就了一種離不開、放不下的 執著。
對余佩真來說,演員這個職位就像是一個「崁」,自己只是剛好掉在崁裡挖洞,並不特別也 無須放大自己的存在。況且有時候,她也會因為經濟上的挫折灰心、因為資源的缺乏覺得悲觀,與任 何一個職業都一樣,孜孜矻矻在自己的領域質疑、摸索、沮喪、努力。
執著是一件很傻的事情,因為那並不全然是愛,有時候甚至是帶著不甘與徒勞,談不上什麼 義無反顧、也無法說那是為夢想而努力。執著僅是放下了所有的形容詞,也放下正向思考以及勵志的 話語,踏踏實實地在所選擇的地方努力。
可是,僅只如此,也許就會在這條路上走得更久一點。
美國作家Alice Walker在她的書中有這麼一段話:
The Nature of This Flower Is to
Bloom
Rebellious. Living.
Against the Elemental Crush.
A Song of Color
Blooming
For Deserving Eyes.
Blooming Gloriously
For its Self.
一朵花是為了綻放而生
叛逆地活著
對抗大自然的擠壓
如一首多彩之歌
正綻放著
為了值得被注視
光榮地綻放
為它本來的樣子
(譯者:廖宏霖)
(照片提供/余佩真。攝影者/陳敬超)
如果說演員是一朵花,那麼它生來就是要綻放的。
余佩真將表演的訓練放在理解身邊經過的每一個人,將目光不只停留在身上,更往心裡。她 理解世界的方式就像是拆解劇本中的台詞一樣,將段落拆成句子、字詞,將現實人生拆解成來來往往 的每一個人。認真玩耍、認真悲傷、認真工作揮汗、認真武裝或者失去防備……藉由通過他人的心, 來描摹自己內心,進而呈現於舞台上。一如她獲得電影節新人獎後寫下的得獎感言:
「如果說我當一個演員有了一些大家的肯定跟獎勵,那肯定是來自這些日常生活中 認真誠懇生活的人給我的能量……你們讓我知道,認真誠懇生活的人都一樣……都是自己生命當中最 棒的演員,你我都一樣。」
這樣的一樣,成就了她的不一樣。
身為一名演員,佩真「綻放」的方式也許和別人不大相同,但絕對和所有挺拔的花朵一樣, 會持續衝破土壤,對抗自然的擠壓,以她本來的樣子,再走久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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