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服妖之鑑》除了劇場,沒有任何地方可以把這故事說好

 

撰文/郝妮爾

耳東劇團創團作《服妖之鑑》

  在現今台灣劇場界,但凡編劇掛著簡莉穎、演員主打謝盈萱,通常沒什麼好猶豫的,放心把票刷下去,觀眾不會太失望。

  然而《服妖之鑑》不只如此,在觀看的過程中,我數度感到難以言喻的激動,這樣的心情非僅僅因為「一個」好的劇本或者「一位」好的演員。這齣戲之難能可貴,在於上從劇本情節、演員表現、導演手法,下至燈光技術、舞台背景、音樂設計、服裝配置,水準都驚人的齊平,沒有誰落後了誰,沒有誰要爭過了誰。

  年初曾經有幸訪問過演員謝盈萱,席間偶然聊到她和簡莉穎今年夏天會合作一齣戲,並且會以男兒身登場!說實話,雖然和演員也聊過了,耳東劇團的宣傳中也不斷試圖要介紹這齣戲到底在幹嘛,不過拐來彎去還是沒有個底:這齣戲到底在演什麼?(中場休息一度聽聞後面觀眾嚷嚷:「我原本以為我會看不懂」「對啊」「沒想到超好懂」「對啊」)有鑑於此戲還要連演兩周,暫不對劇情本身有太多著墨(以下無雷,安心享用)。

 

  

(《服妖之鑑》宣傳照/攝影:登曼波。圖片來源:耳東劇團)

 

編劇簡莉穎,作品格局再翻新

  我想先回到編劇簡莉穎身上。

  簡莉穎是台灣少數創作量驚人,作品品質也相當穩定的本土劇作家。從《春眠》、《活小孩》(與黃郁晴共同創作)、《新社員》、《羞昂APP》、《全國最多賓士車的小鎮住著三姐妹(和她們的Brother)》……一路走路,誠如她自己所言,「劇場是人類的博物館」,並按此邏輯詢問:「那麼翻譯劇本,到底為這個社會的『博物館』、這塊土地、這國家裡的人,留下一點什麼了嗎?」她不放棄持續地殷殷探問。

  坦白講,在《服妖之鑑》出來以前,對於簡莉穎作品的擔心是有的。因為無論她再如何關切世事,近來劇本,稍往更為大眾議題、娛樂性較高、抒情小事……等等著墨。這樣真的能夠持久的寫下去嗎──不,這樣的擔憂立刻在《服妖之鑑》中被反駁。何以言之?

  首先,就原創性而言,這齣戲不再根基於改編創作、即興發展……而是一齣貨真價實的原創劇本,在其他大部分的作品當中,都能看見劇作家所關心的「性別議題」,《服妖之鑑》亦然,將性別(以及其衍伸的各種問題)揉雜其中,夾以台灣大時代的悲劇(白色恐怖),如支點一般撐起了現代與古代,一條槓桿於是平穩的安置上了三個朝代。讓整條故事變得豐富而不拖沓。

  再者──無論是何種藝術作品,處理到白色恐怖這樣大的議題總是望而生懼,一不小心便說得太沉重,再不小心又說的太輕率,不過這樣的問題在劇本中不存在。我認為,那是因為劇作家將時代的悲劇聚焦於「人」的身上。她並非再說一個時代的故事,而是一個人的千絲萬縷,是橫誇三個世都無法擺脫的情感羈絆。亦如作家閻連科所言:「人物──人物和所處的時代的完美結合。換言之,是塑造那個時代最典型的人物。」如此聚焦以後,加害者/被害者……等等標籤化的名詞也就不見了。這又恰好回到《服妖之鑑》的核心上:「服妖者,男穿女服,女穿男服,風俗狂慢,變節易度,故有服妖。」服裝也是標籤,性別也是標籤,種種的標籤在一個相對敏感的時代是可以殺人的。以如此雙關的角色來呈現整齣故事,實在精采。(雖然關於劇本,還有許多東西可以討論,從開頭、每一幕的過場,到結局,都有值得深入書寫之處,但先將擱筆,待最後一周演完再討論。)

 

  

 

(《服妖之鑑》劇照/攝影:登曼波。圖片來源:耳東劇團)

 

空的空間,無限的想像 

  回到舞台上。初入觀眾席,便感詫異──這的確是乾淨而簡單的舞台,上下兩個大圓環傾斜相望,不過光看這舞台完全無法想像能怎麼發展。換句話說:舞台雖有,但仍然是空的;舞台雖空,卻給予這些演員無限發揮的空間,與觀眾無涯想像的空間。更令人驚奇的是,這樣一個空的圓環竟真正隨著故事的轉變而彷彿換置了若干個場域。戲中並無投影,連燈光也是乾淨簡單而不多加綴飾(有時候,這樣的乾淨素樸多麼難能可貴)。

  於是,導演的手法與演員的表現就成為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許哲彬前不久才導演四把椅子的《刺殺!團團圓圓之通往權力之路》,隨即又接手《服妖之鑑》。從這兩齣戲略能發現導演的美學風格,即是在沒有台詞的時候,也讓整齣戲充滿的故事張力。而這樣的張力不單單仰賴光影或者演員的肢體輔佐──例如在「刺殺!」一戲的開演十分鐘,彷彿影劇片頭曲的精采走位,令人難忘──《服妖之鑑》亦然,雖然是兩種截然不同風格的戲,不過在「服妖」之中雖不倚靠聚光燈,卻能明顯感受故事核心所在;另在燈光無法觸及之處,同樣也包含著故事的線索。幾乎沒有人離開場上,但整個畫面卻能不紊亂、不冗贅的表現出來。

 

    

(《服妖之鑑》宣傳照/攝影:登曼波。圖片來源:耳東劇團)

 

這是只有在劇場才能被說出的故事。

  回到演員身上。這齣戲的亮點,理應是謝盈萱沒錯。放觀整個台灣劇場界,到底有多少人能融合男性陽光與女性溫柔,並非刻意模仿,似乎只是再生了一個如此性格的角色。變得不在意演員的性別,只在乎角色的性格,甚至無法理解這到底是「演出來」的?還是此人身上本來就擁有這樣的特質?可是,誠如文中一開始所提到的,若只有謝盈萱一個人好,這齣戲不可能會好看。

  王安琪所飾演的湘君,擁有少女的羞怯、青少年的剛毅與身而為人的慌張恐懼(並不是抽換性別的角色就難拿捏,而反之則容易。有時候,正因為這樣的角色也許與自己太相近,所以更難複製第二個自己)。在謝盈萱所飾演的君凡與湘君的故事線上,我認為兩個人真真切切的演活了那個時代的無奈與駭怕,並在這樣複雜的情緒當中,交織而生的一種……不知是否能稱之為愛的情愫。此外,王世緯與生俱來那股詭譎曖昧的演員特質,在戲中「護士」的角色裡大放異彩(真想搖旗吶喊:那個角色就是她的沒問題!)其他不斷轉換身分的兩位男演員Fa、崔台鎬能收能放,雖不是主要角色,卻彷彿掌握的戲中的情緒:要人詼諧一笑、緊張焦躁,運籌帷幄與二人身上。

  

  

(《服妖之鑑》宣傳照/攝影:登曼波。圖片來源:耳東劇團)

 

  若要我用一句話來描述此戲,我會說:「這是只有在劇場才能被說出的故事。」無論是文學、電影、電視,都無法駕馭《服妖之鑑》中的動與靜,無法重現其真實的舞台魅力、無法同時收攏光之下的故事、以及暗影之中的人物,無法讓每一個角色擁有這麼深刻的人物性格、同時又活潑的彷彿只是一位說書人。

  我非常激動而且興喜的看見台灣劇場能擁有這樣的作品,請容我再補充一句:「這是只有台灣人才能做出來的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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