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撰文/郝妮爾
原來沒想過要放棄
「很多人都會說,成為演員的人身上應該都有一些特質,比方說很有表演慾啦、喜歡受人注目啦……可是這些我都沒有。」李劭婕停頓了一下,說:「我自認是不愛演的那一種,之前沒有想過自己會成為演員。」
自中山大學劇場藝術學系畢業,隨即成為台南人劇團的駐團成員。看似理所當然的路程,其實充滿徬徨,歷經整整一年的劇團生活,熟悉的團員因為各自生涯規劃逐一退出,台南人劇團藝術總監呂柏伸回頭詢問當初這個還不確定志向的小女孩,就傻呼呼的待了一年,感覺怎麼樣?也想離開嗎?
「我是一個很容易哭的人,不論難過、生氣、委屈,就連話說不清楚也會哭……很奇怪我自己也不想,可是眼淚就流下來了。」憶及那天,自己也是還沒張嘴,就雙淚俱下,呂柏伸見了問道:「你有委屈可以說啊,幹嘛哭?」她搖搖頭,回答:「不是委屈,只是意識到原來表演這麼痛苦。」但這並非落淚的原因,也許連她都感到意外,只聽見自己聲音清楚地說:「可是這麼痛苦,才發現原來沒有想過要放棄。」
這樣寫來,不認識的人恐怕會直覺式的以為李劭婕是個多感而怯懦的女生。實則非也,她的個頭嬌小,但聲音宏亮,就算在燈光昏暗的舞台上,其乾淨簡約的肢體動作,也能讓人一眼辨識出她來。光以宏亮二字怕是不能涵蓋其特色。在過往觀戲的經驗裡,諸如近年來的《Re/turn》、《無差別日常》、《安平小鎮》……都可展現她的語氣裡的堅定,讓台詞一字不差的走進觀眾,不油膩,不脫拉,聲音像被清泉洗過一樣,同時帶著細膩的情感。是故,二十來歲的她已經有了一群固定的觀戲班底,去年更因參與《一把青》的「汪影」一角,於影視圈嶄露頭角。
(李劭婕於一把青劇照∥照片提供:牽猴子整合行銷及台北創造電影)
不能只是「好玩」就好嗎
劇場,這個詞對當初還是高中生的李劭婕來說,並不是走向舞台、或者展現自己的地方,而是可以一次滿足所有願望的所在。
和大多數的人一樣,走過升學體制的洗禮,駐足在最後一個關卡的門口:
大學志願選填──她心中並無目標,唯有興趣明確,其一寫作,其二作畫,想要兩者得兼,不知能依歸何處?此時目光掃到中山大學的「劇場藝術學系」,課程一字排開:劇本創作、舞台設計……等等嶄新的課程在眼前發光,而且聽來能寫能畫,便果斷地踏入這個陌生的領域。對於表演,她可說是一點想法也沒有。
然而,這興許就是埋在體內的才華蠢蠢欲動的時候了。大二的期末呈現,系上舉辦了一個比賽,要所有人集體即興創作表演一段。回憶當時,她與組員壓根沒想到那比賽與自己有什麼關聯,只一心想著把呈現做完、讓學期順利結束。「我們那組都是來亂的啦,我還記得那齣戲的名字叫做『王母娘娘』之什麼什麼的?當時不是流行很多電影開頭都那樣取名嗎?像是《西遊記第壹佰零壹回之月光寶盒》啦、《賭俠二之上海灘賭聖》啦……反正聽名字就知道我們有多鬧。」
在這齣戲裡,劭婕飾演一位喜劇特質極強的角色。萬萬沒想到的是,這樣的角色竟然拿到系上的「最佳女主角獎」。獎項大小是其次,讓她驚訝的點在於:原來只是做一件好玩的事情也能夠被肯定?畢竟遙想當時,她沒花多少力氣在該角色上,那個時候的演出對她來說,就像是找到自己身上的某一個特質,再好好的放大展現出來。
有趣的是,特質一被發現以後,演出的邀約便接踵而至。學長姐的畢業製作或者公演呈現,要是戲裡需要一名怪異、瘋癲的角色,李劭婕絕對是不二人選。演出在此時,是何其快樂!和一群朋友合力完成、並將自己身上擁有的大膽掏挖出來,大概就是這樣的一件事吧?
誰知道,這樣的想法馬上就受到挑戰。
大二那年的暑假,台南人劇團的大型作品《K24》加演籌備中,邀請劭婕擔任其中一個角色。踏出校門,就是另外一個世界了,此時眼前所見的均是專業的劇場工作者,收起玩鬧的心情,懷著緊戒的態度,大舞台帶給她的新體驗並非成就感,而是恐懼。
「我非常害怕。」她說,當時內心也出現了質疑的聲音:「我是真的喜歡表演嗎?還是只喜歡跟朋友一起開心工作的那種排練生活?」但時間並不給她思考的空暇,轉瞬之間就走到大四畢業季,眼看未來仍是一片迷惘,劇團藝術總監呂柏伸此刻出現,問:「要不要來當我們的駐團演員?」對一位新手演員來說,這是多麼難能可貴的一個邀請?但對彼時的劭婕而言,這個大哉問絕對是一個困擾的漩渦,「我根本還沒有想清楚是不是要做這件事啊!」
她並不是真的做好準備才點頭答應,抱持猶豫的心情,她想著:「也不是什麼賣身契,就待個一年試試。」另一方面,她同時自問:「這些年,難道有什麼事情是比表演讓我花更多心思的嗎?」綜合以上兩點,她正式成為台南人劇團的駐團團員。此後的年復一年,李劭婕代表的已經不只是一介團員的身分,而是台灣新生代劇場無法被忽視的名字。
(李劭婕∥照片提供:牽猴子整合行銷)
給彼此一個空間去理解
2016年宣告引退的陳金鋒,身為第一個登上大聯盟的打者,手中的球棒等同一個國家的重量,緊握整個台灣的期盼與注目,每一次全壘打的聲響都能讓整個土地發出狂歡的震動。記者在一次訪問中問他,「棒球,對你來說是什麼?」陳金鋒答曰:「痛苦。」
李劭婕在說出原來表演是痛苦的那一刻,才赫然驚覺自己替人生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雖則這裡說的痛苦與陳金鋒受到的壓力必不正比,然而這樣大膽的推理也無妨:讓我們願意扭轉人生路途的從來都不是快樂,而是痛苦。
對於演員而言──或更精準一點來說,對李劭婕而言,其痛苦可能來自不斷評價自己的演出、思考自己所表現的與觀眾所看見的是否達成一至?當然,更多時候也是來自無形的挫折與漸漸意識到的巨大責任壓力。
她提及印象最深刻的其中一個角色:在《Play Game》(台南人劇團製作時又名為《遊戲邊緣》)中所飾演的女兒。「不是很多人都喜歡問演員有沒有演過哪個角色讓你走不出來嗎?好像非得如此才接近成功,要入了魔才能夠昇華到一個新的境界……」對她來說,《Play Game》就是了。可是與其說「走不出角色」,不如說她首次感受到因為一齣戲而生活全被打亂。「比方說,我是個很好入睡的人,但那一陣子我常常失眠……可是如果問我睡不著是不是在想角色的事?不是,我就只是睡不著。」
《Play Game》為第十二屆台北文學獎劇本優選,作者蕭博勻以母女遊戲互動的方式,揭開女兒長期受性侵問題。全劇節奏活潑鮮明,但是句句講述的內容都不忍人卒聽。在該戲中扮演女兒的李劭婕,當時大量閱讀各種兒女性侵資料、更敏感的接觸日常的新聞事件,那陣子常思考:「我只是在『演出』這個角色,可是有人真的親身經歷」而那個親身經歷的人,也許就正坐在台底下觀看,導演安排的手段、演員表現的方式,會不會不小心傷害了誰呢?面對這個問題,她無法給自己答案。只是不斷自問:「我們有沒有做錯什麼,有沒有多說什麼?」
然而,這一次經驗非但沒有擊倒她,反而給予更多力量。表演的可能性不再只是單方面的給予,而是能夠和觀看著取得聯繫。若是,則一名演員所肩負的責任就更加巨大。「所以,我不會說『這齣戲想要給觀眾什麼。』應該說,我們在給彼此一個空間去理解。」
劇場──甚可泛指所有的藝術型態,有時提供娛樂、有時藉以宣洩,看似站在離現實生活很遠的地方,實則都是扣著人心的脈絡在輪廓、在傾訴。在這個說故事的場域,我們觀看杜撰出來的舞台,若幸運的話被某一句台詞、某一個眼神深深觸動,那一刻,不會有人問這樣的共鳴是真是假、眼淚是來自現實或者劇中;那一刻,整個劇場創建了一個全新的時空,或能讓某些人在裏頭得到僅此獨有的撫癒。
(李劭婕∥照片提供:牽猴子整合行銷)
像是一把不斷被演奏的樂器
卸下駐團團員的身分,李劭婕的演員生活像是重新啟動一遍。和台南人劇團的合作默契、以及老早就敲定好的演出檔期,讓過去的她毫無懸念的認定自己一定會持續在舞台現身。成為接案者以後,迎接她的則是巨大的位置和變化,有戲可演不再是必然,這讓她更加珍惜每一次演出的機會。
表演對她而言,從原本的懵懂有趣,走到至今已成為一個堅不可破的信念,然而信念畢竟只是信念,不會就此讓前方的路更加順遂。「我忘記是從哪裡聽來的,說演員這個角色就跟飛行時數一樣,不斷的演出,就是不斷的在累積你的飛行時數,可是,即便有再多的飛行時數,也未必代表你很會演。」過去的劭婕,每次演出的時候都會在心中攤開一張check list:哭點有沒有哭好?笑點有沒有讓觀眾笑到?直到現在,她明白了表演需要呼吸,演員需要像是一個活在舞台上的感知者,而非完成任務的執行者。
比起飛行時數的比喻,我更喜歡劭婕提到的另一個說法。將演員自比為樂器,原先都只是塊銅鐵木材,歷經一次又一次的演奏之後,「生活感」會被吹入孔洞中、弦上也會磨出肉眼無法察覺的細痕。那樂器將會因不斷被演奏,漸漸能輕易地發出很「幸福」的聲音。演員如是,不單是倚靠上場次數多寡,更仰賴日常生活的體察、發現、記憶,在肉體與心理鑿刻生活的軌跡,在下一次角色到來的時候,能夠容易地走入戲裡的生活。
是的,那鑿刻的過程必然疼痛,劭婕在最後又重複了一次,「表演很痛苦,」不曉得她是否察覺,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眼神篤定且明亮,臉上沒有微笑卻充滿神采,一度讓人以為我們原來誤解了痛苦的意思。要將她的話聽完,因為馬上她就會放鬆眉頭,露出淺淺的笑容說:「很痛苦,但是我願意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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