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撰文/郝妮爾
綜觀台灣的喜劇形式,大抵是以「笑鬧」做為主軸,又偏不著重那「笑」,反而加強了「鬧」的力道。端看台灣綜藝節目慣用手法就知道,總是要狠糗來賓,用過度誇張的疑問與驚嘆句來化解尷尬;或者近年來電影主打的「熱門喜劇」,內容經常荒誕到不可思議,彷彿欲承接周星馳的喜劇技巧,卻又無法在內容達到與之相及的深度,因而顯得單薄。
喜劇表演,形式固然重要,但也絕不能忘記一件事:在喜劇的世界裡,光環是留給現場爆出笑聲的人。喜劇是所有作品當中,最需要將觀眾的笑聲視為劇情的一部分者。劇場尤是——若底下鴉雀無聲,那麼台上人必也尷尬萬分,很難不受影響。
師法「日本漫才」形式的搞笑劇團《達康.come》,由陳彥達(阿達)與何瑞康(康康)成立。兩人從《魚蹦興業》發跡,因氣味相投,於2013年重新成團,原名《黃金比例》,取自兩人三十公分的身高差距。
成軍四年,阿達與康康已然帶起台灣一股新的喜劇風氣。《達康.come》將表演切成幾塊:漫才段子、音樂故事、短劇演出、大喜利(一種即席答題遊戲)以及free talk。內容風格多變,兩人在舞台上的地位隨時翻轉,一回兒傻裡傻氣的阿達,可能下一刻就與康康平起平坐閒話家常;或見康康抓起吉他,阿達高聲歌唱,他們將生活的觀察化為歌曲——但真正可貴之處,不光是形式上的豐富,而在於他們的每一則故事、笑料,乃至現場即興的talk互動,都掛記著:「我們這樣說,會不會有人受傷?」
當然,比較簡單的做法是在下戲以後,抓著某某人的肩膀,說:「不好意思呀,剛剛都是戲劇效果。」讓在台上的自己肆無忌憚,東拉西扯笑倒部份的人;不過「達康」又花了更多力氣去嘗試同理,體貼每一位來看戲的觀眾,為自己說出去的話負上責任。
理解此事以後,會更加佩服這種喜劇堅持:不低俗,不諂媚,不討好多數,真的需要開上玩笑、也優先拿自己當作靶子,又不笨得過頭。這些努力都一再證明——搞笑是一件困難的事,而讓眾人大笑絕對是數一數二快樂的事。
(達康《弄巧成矬》演出劇照|攝影:高秉均)
達康,哪來的?
「我剛進戲劇系的時候⋯⋯想的就是『怎樣才可以賺到錢』?」阿達說。
喜劇演員,其實不如電影演的那樣,生活總是大起大落,走下舞台才把憂傷顯露,徒留快樂給觀眾⋯⋯。私底下的阿達與康康不過就是平凡的年輕人,經歷過所有人都曾有的迷惘。在北藝大期間同為蔣薇華(Vicky)老師的導演學生,交情才因而日益篤深。
阿達在求學期間不斷自問:有什麼表演方式是能夠維持穩定的生活,又是自己喜歡的?「我就想說⋯⋯搞笑表演應該可以賺錢吧?」語畢,兩人同時訕笑了一會兒,好像到頭來生活不要太糟,想做的事情還敢放手去做,無論賺錢與否都能夠再走一陣子。
(達康.come|攝影:黃煚哲)
至於康康呢?他在大三那年與阿達一同接觸蔣薇華老師開設的踢踏舞課程,結果一頭栽進去。
「我原本是運動白癡欸我,」他說:「可是那個時候我真的非常投入踢踏舞,還沒畢業就去日本上課,畢業以後也去芝加哥學了一陣子⋯⋯到現在,也持續做這件事情。」自嘲是從小到大舉凡球類等運動項目無一在行的康康,非常執迷於音樂,自學吉他、詞曲創作,近年更注入大量心血將作品製作成單曲,於每場演出後販售。《達康.come》表演中的音樂元素也是由康康先提供,兩人再一同拼湊出故事的氛圍。他說:「踢踏舞也是節奏很強的舞蹈,如果不是這樣——我應該不會這麼投入吧?」
喔,這樣講起來,搞笑表演也是很吃節奏的演出形式欸!我說。
「對。」康康說:「但不是音樂的節奏,是反應的節奏。」
康康從美國返台不久以後,受阿達邀請至當時的《魚蹦興業》一起做喜劇。那時候,誰只要對這有興趣,都會敞開大門歡迎加入。
方才說到喜劇極為在乎「反應」的節奏,這一點上,阿達與康康簡直絕佳拍檔。兩人不只對喜劇效果有相同的共識,也深知對方語氣的節奏、反應的快慢,在即興的丟接上渾然天成。因為三十公分的身高差異,更給予觀眾一個極度深刻的印象。於是,面臨當年越做越大的《魚蹦興業》轉型之抉擇時刻,以及諸多人際原因,阿達與康康決定跳出來做自己的劇團。並以「漫才」為主要的表演方式。
可是——等等,漫才到底是什麼呀?
(《弄巧成矬》演出劇照,達康民歌故事說唱團|攝影:魏聆琄)
你有聽過「漫才」嗎?
十年前,網路平台還不若現今無孔不入的存在,許多資訊也要花很多事情尋找。立志做好搞笑表演,他們必須反覆思索:台灣還缺少什麼樣的喜劇文化,還有什麼事情能夠讓台灣人笑的?
「剛開始看到漫才的時候,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是覺得觀眾怎麼一直在笑啊?還有——雖然我聽不懂日語,可是光是那個氣氛就真的覺得滿好笑的。」阿達說:「雖然也是兩個人站在台上,但那又不像過去常見相聲。我就覺得很奇怪,不是相聲,會是什麼?」
原來,「漫才」是日本傳統的表演方式,台上兩人,一人嚴肅找碴,一人滑稽耍笨,一搭一唱講出故事。在日本,有的是正規的套數與教學方法。但達康在台灣,只能自個兒努力,去請教專門研究日本戲劇文化的林于竝老師,尋找相關影片、理出一些想法。一路嗑嗑碰碰,不斷改正嘗試。2016年日本藝人拍檔《漫才少爺》訪台,「達康」一遇到機會就跟著他們殷殷詢問,想把過去蒐集到的資料整理清楚,也一口氣歸納了諸多心得,漸漸奠定表演風格。
(阿達生日當天演出後劇組在舞台上邀觀眾一起慶生,康康突然吹熄蠟燭讓阿達震驚|照片提供:達康..come)
不巡迴音樂會,到底都唱些什麼?
《達康.come》的表演,除了漫才喜劇之外,「音樂故事」也相當受歡迎。自成團以來,每次演出都會安插他們的原創音樂,兩首歌曲搭配一則故事。如是累積,竟也有十來首,於今年舉辦《達康鳥,歪歪飛》音樂會,邀請實況直播紅人「鳥屎」為座上嘉賓,將此視為這三年來音樂故事的集大成之作,一個半小時的演出塞滿音樂、故事與free talk,笑得每個人走出現場都在揉腮幫子。
常人恐怕以為,搞笑表演所做的音樂會只是徒有其名,借用一點點音樂元素、唱些古怪的歌,再灌滿各種不同的笑料——啊,我原先也是這樣想的,沒想到錯得離譜。
誠如最開始說的,搞笑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除了要能讓觀眾笑,也要有把握能讓他們靜下來,使「快樂」成為一件有層次的事情。若把台上的即興talk期間視作引起歡笑的制高點,那麼音樂故事就是為能舒緩笑到痛的臉頰,且讓腦袋放鬆,偶爾因為幾句歌詞忍俊不禁,偶爾因為熱烈的氣氛引爆歡聲。
《達康.come》的音樂不走文青式的浪漫,也沒有那麼多小情小愛,不是悲劇主角、也非聚光焦點,他們把自己放在一個普通人的位置。平時認為端不上檯面的題材都被他們寫進曲裡,諸如台北街頭隨處可見的便利商店、一位想念海邊的少年阿宅、在陽明山上逞英勇反成笑柄的狀況⋯⋯。
過去有一段時間,我看許多藝術作品都會有一個疑問,是否晦澀的題材才夠格稱為藝術?是否憂鬱的人生才能洞見美感?但親身觀賞《達康.come》的演出、看見他們音樂裏頭瑣碎的日常、無比真實的生活樣貌,我開始深信,但凡是能凝聚眾人的目光,無論悲喜憂怒,都共同投注於此時此刻的,就是某種「美」的化身。
(《達康鳥,歪歪飛》演出劇照|攝影:魏聆琄)
悲傷其實有趣
我說:「其實仔細聽你們的音樂,有些詞都寫得好悲傷啊。」
關於小小的寂寞、小小的期盼、小小的幻想⋯⋯這些細碎的疼痛,也許無法成為世紀傳唱,不過也肯定撫慰過許多人。畢竟大多數的我們,只有在看電影、偶像劇的時候,才會做一場主角夢,真實人生哪有這麼多戲劇性的場景能拿來哀痛。「達康」的作品接取自生活,而且還是凡人的生活——我們活在廣袤世界當中,再偉大的目標也顯得渺小,付出的努力與時光都不足一提,像是蜉蝣生長,卻把自己的夢想說得彷彿能撐破宇宙——雖然歌詞沒有點破,但我隱隱覺得「達康」唱的就是這麼回事,所以總是一面笑,一面又心酸了起來。
「達康」聽了不置可否,但這和他們的搞笑表演衝突嗎?當然不。阿達說:「悲傷的事情其實很有趣。」
他說的當下我默不作聲,但這句話就像鼓棒刷著銅鈸一樣,沙沙——沙沙沙——始終在我心頭迴盪。
是的,倘若我們永遠是個旁觀者,悲傷的事情時常有趣,有趣的事情也經常悲傷,笑與眼淚難分難捨。可惜我們畢竟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有時很難抽離情緒,所以,喜劇才顯得重要,得以讓人旁觀痛楚,稍微放縱,在那過程中我們是徹徹底底的旁觀者,且能在荒謬的故事當中覺察自己的生命片段。
他們勢必明白這件事情,才能夠漸漸找到自己的位置。也因為有了這樣的深度,我才能說:「《達康.come》的演出,我願意一看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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