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撰文/郝妮爾
雖是畢業自美國北卡羅萊納大學(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戲劇藝術碩士,姚坤君剛 回台灣的時候可說默默無名。儘管順利取得臺大戲劇的教職身份,內心渴望演戲的衝動卻從未止休。
台灣的劇場選角風氣並不興盛,要不是內部已培力一群核心演員,就是只想挑幾個配角人物 來「配襯」。當然,最常見的狀況是看了她的學經歷就說:「我覺得你比較適合來當老師,而非當演 員。」
「但我是學表演的,我的原始衝動就是要去演,所以當時誰來找我,我都會演!」她說
因此無論是臺大戲劇創系第二年的演出,她和學生合力製作、共同擔任演員,或者擔任高中 話劇比賽的評審結識紀蔚然。這些當下無心插柳的緣分都在日後看見回報。「那之後我就明白了一件 事:千萬不要覺得自己接了什麼爛case,每一次的演出都是下一次的徵選面試。你永遠都不會知道台 下坐了哪些觀眾。」比方說李國修恰好來看了臺大戲劇系的公演;又比方說與紀蔚然的一面之緣竟讓 他為姚坤君量身打造了一個角色寫進《無可奉告》中,使綠光劇團團長羅北安看見了她。
她至今看似理所當然擁有的一切,皆源自當初數個偶然。言談中她說自己是個被動的人,但 相信她內心亦清楚是因為渴望表演的本能,才讓經過的對話、風景都推使她走上今天這一步。
(姚坤君|攝影:REX・HYH)
拜託,這段故事一點都不勵志
她人生中最早的一個偶然,大概就是考上台北工專(現為台北科大)土木系時加入的話劇 社。「當時帶我進社團的社長也沒聯絡了,我只記得他喜歡吃學校對面的陽春麵⋯⋯」她大笑,說她 的人生總是會有這樣的「引路人」,帶她通往某個場域以後人就不見了。又說在學校的話劇社也不知 道在幹麻,「只是覺得好玩而已,連指導老師都還只是台藝大的學生⋯⋯」然而,也是經過了這樣的 非專業領域,她才切身明白「千萬不能小看社團的力量!」即便只是玩,大家也是發狠地玩,哪怕參 與的話劇比賽沒拿回半個名次、回想當初實際做了什麼都數不出來,終究也是啟發了姚坤君的興趣。
至於之後到美國念書是否真是社團的功勞?
「這絕對不是什麼勵志故事,實際上我就是個廢渣、爛草莓⋯⋯」她把所有能數落自己的話 都用上了之後,才彷彿鐵了心似的說一個大秘密:「我那個時候出國念書,根本就是為愛走天涯 啦!」
暑假造訪在密西根唸書的姊姊,認識了一位台灣學生,兩人一見鍾情墜入情網,回國以後姚 坤君立刻著手準備托福、打算出國唸書,就為了能與「他」再見。父母不明究理,只覺得女兒「浪子 回頭」,樂見其成。她奮發苦讀,自知英文不好,一天光是花在語言學習上就耗去六小時。直到密西 根的姊姊告訴他:「那個人早就又交了一個女朋友,現在都同居了⋯⋯」聞此晴天霹靂,頓時失去所 有學習目標。
她說當初補習都補一半了、不見回頭機會,若放棄肯定被父母追問罵死,才恨恨地把計劃走 完,申請上國外學校,帶著受傷的心飛往密西根。
「可是現在想起來,我必須要感謝那個人。」為了順利考上,所以起初考的也是土木系。這 會兒失去動力學習,原本就毫無興趣的土木更是視如死灰,她心裡撐著一口氣,想說好不容易學好的 英文若這下回台灣肯定又全拋諸腦後,乾脆再留個半年把語言學好?這一次,她選擇自己真正喜歡的 課程,到社區大學上戲劇。
命運急轉彎:to leave or not to leave ?
儘管如此,對於自己的才華依舊深感不信任。半年飛逝,她收拾行囊在回台灣前夕「順便」 去探訪在紐約的另一個姊姊。孰知同行的友人在這趟旅程中,將她的未來大大轉了一個彎。
「其實我跟那個朋友也不熟,離開紐約之後沒再聯絡。她大學是念輔大生物,研究所念美術 史,也是半路出家轉念別的。」姚坤君說:「她一路上不停勸我,說我應該要『follow your heart』, 自己應該最知道需要什麼⋯⋯」這一路的遊說,加上紐約百老匯各種豐沛的戲劇產業加持。姚坤君把 打包好的行李原封不動拖回密西根,這才終於在美國開始「正式」念起戲劇。
至於為什麼願意回到台灣?她大笑這個決定也是一場「悲劇」的結果。從北卡羅萊納研究所 畢業以後,隨即赴紐約參加各式各樣的演員徵選。「所有沒名氣的演員一開始都是這樣,面試選角、 被拒絕、再去面試、再被拒絕⋯⋯」她說自己清楚記得那一天,熱浪來襲,全美均溫40度,幾天前來 訪的友人帶來男友其實腳踏兩條船的噩耗。姚坤君在陌生的紐約地鐵站,街頭藝人唱著一首絕望的 歌,一隻碩大的老鼠在她眼前飛奔,一班不是她要的列車呼嘯而過、捲起地上的塑膠袋吹到腳上,她 一腳踢開、袋子又再度黏上。
「夠了!」失望的情緒一口氣爆發,她想:「我到底為什麼要在這裡?」
美國的到來與離開都是偶然,她笑著說老天知道她就是如此被動的人,非要往她屁股狠狠踹 一腳才會前進。因此悲劇都來得如此「天時地利人和」。
睽違多年,終於再次回到台灣。看似也是兩手空空,可這回她篤定知道自己想做的是什麼。 幸運的是她回國那年碰上臺大新成立戲劇系、並取得教職,剛當老師的前兩年,她沒有任何演戲機 會,誰也不認識她,卻因此她不會放棄任何能演的緣分。
晃眼十來年,從無人知曉的名字,到現在被人封為台灣劇場界的百變女王,她唯一放在心上 的事情只是想持續地演戲。
簡直就像書裡那句話說的:「當你真心想完成一件事的時候,全世界都會聯合起來幫你。」
(姚坤君|攝影:REX・HYH)
讓我再活一次有爸爸的日子
所有演過的角色裡,最令觀眾印象深刻的大概就是綠光世界劇場推出的《求證》 (《Proof》;原著:David Auburn)。她飾演知名數學家之女凱薩琳,放棄大學獎學金留在家中,只 為陪伴患病的父親。父親走了以後,他的學生在家中找到一本震驚世界的數學證明題,且無法置信這 是出自年僅二十五歲的凱薩琳之手,「求證」過程從此開始,表面上圍繞著驚人的數學公式行進,實 則是對親情、愛情、手足之中的詰問。
在許多記錄中姚坤君都曾經說過,首次接下這個角色時,她現實中的父親才剛過世三年。 「三年,沒有短暫到我無法面對這個角色,但也沒有久到我能夠完全放下⋯⋯。」語畢,她隨即挺胸 坐正,說:「不過這也是一種幸運,我能夠在戲裡重新洗滌一次諸多感情狀態、回溯父女關係、再一 次投射親子之愛。」並且,她說:「再讓我活一次有爸爸的日子。」
在這樣的狀況下,許多人會擔心——甚至說是「期待」——演員會走不出角色,入戲太深? 但這對她來說根本不成問題,「演員的工作就是要跳進跳出,所以應該要學會控制。」
入戲太深的人興許可喻為一種酒醉狀態,酒精催化使情緒大起大落,但是多大的起落都是一 種藉口,能稍稍不為自己的人生負上全責。入戲如是,也許有些人不是真的沈陷在痛苦之中,而是根 本享受那樣的痛苦。在姚坤君的觀點之中,所謂的敬業就是有辦法從角色抽身、而不是帶著角色的人 生活下去。否則,就成為一種耽溺。
(動見体 2017《想像的孩子》新生版 劇照|照片來源:動見 体劇團。攝影:鄭敬儒)
教書,真的是個很「恐怖」的職業
當然,姚坤君不僅是位演員,同時也是一位老師。她承認,如果台灣的環境好到只做演員也 能溫飽,應該不會教書。她說:「兩者並行的身份是一種妥協。」
台灣的劇場演出週期短則一週,長則一個月,鮮有如歐美劇場形式,一場戲能在同一個地點 連演好幾年。這意味著在台灣無論是設計、技術或者表導演都隨時處於戒備狀態,如果這齣戲演完、 下個case還遙遙無期,就得喝西北風了!是故,他們得不斷攬工作上身。短暫的演出週期,與漫長的 排戲檔期緊緊相連。歐美的定目劇能夠讓演員長期習慣一個角色、行有餘力再投入其它劇目中。不過 台灣的狀況是:演員面對大多角色都是全新的、需用大量的時間精力為一齣戲付出,卻也只在檯面上 活了一週的時間。為了平衡經濟狀況,又不得不投注更大的時間精力接下更多檔戲。姚坤君深知此 事,所以早年沒想過要教書的她、也夯不啷噹走過近二十多年的教學生涯。
她直說這是個「恐怖的職業」。提起剛回台灣的時候,小劇場慢慢盛行起來,為求藝術而藝 術的作品屢見不鮮,她常邊看邊想:「這真的知道自己在演什麼嗎?」
從當時一個劇場美感與內容都還在進步的年代,一直到現今,早年從臺大戲劇畢業的學生也 開始活躍於台灣劇場界,或至少頻繁的買票進劇院看戲。她深感整個環境的確逐漸在改變中,「而且 在往好的地方走。」
教學,原來也是在創造未來的藝術環境,特別對於姚坤君來說,更是在創造一種生活環境。
動見体 2017《想像的孩子》新生版 劇照|照片來源:動見体劇團。攝影:陳長志)
也許,我注定就是要失去
回到近期作品——動見体劇團《想像的孩子》——繼2015年首演之後,2017再次加演。姚 坤君飾演一位孩子意外過世的妻子,始終希望能夠把孩子「再生回來」。
這也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我問:「像這樣妳從未經歷過的感情狀態,要從何揣摩?如何演 出?」
她低眉忖度,接著說:「我沒有喪子的經驗,但我曾經喪親;我沒有婚姻的經驗,但我曾經 失戀⋯⋯如果要說有什麼經驗是宇宙共感的,我想那就是去愛以及需要愛。世界上很多的衝突都是因 為這件事情,如果沒有愛就不會有衝突。」她揚起眉頭淡淡地說:「也許我就是注定要失去這個孩 子。」
因為先前才提到過入戲之有無,我立刻明白姚坤君並非掉入一個想像中的喪子之痛,而是在 「失去」這點上與她的角色取得連結。包括她侃侃而談自己過往的情傷舊恨,雖都已是陳年往事,但 她對細節敏銳的描述、與現場飛揚的神情,我能感覺到她的敢愛敢恨,讓那個時候的自己受了多大的 傷。
然而回首當初,她一次也沒有提及到對人的信任問題,反而句句圍繞著「感謝」。無論是多 麼天時地利的悲傷,或者把自己帶到新領域就消失在生命中的引路人,「失去」二字於她而言,大概 已經不是一個負面的字詞,而是能讓自己的感知再次昇華的機會。
在《想像的孩子》裡,失去的孩子讓她重新意識到「家」的意義,明白能夠陪自己走到最後 一刻的人,是她的先生,而為了那個生不出的孩子爭執不休的兩人,也是因為太強大的愛才導致破 碎。
演戲能重新瀏覽生命跑馬燈,把過往的情感整理一遍,尋找與角色的連結。所以我常認為演 員是一件殘忍的工作,得不斷省思自己、重返過去。
然而聊起過往的姚坤君,總是談笑自若,說著哪時的羞恥、哪時的難堪,哪時的沮喪⋯⋯。 從她身上我漸漸明白何以這麼多人都說過:一位好的演員就是在學怎麼做好人。因為直率且誠實面對 自我的人,才有可能把戲演好。而在她口中的過去,什麼都糗,什麼都不迴避。她的心靈已經強壯到 不必依賴角色感受到的苦難、來自我折磨以求演技精進。
劇烈的悲痛曾經有過,狂列的喜悅曾經有過,大悲與大喜的人生她都坦然接受,所以姚坤君 能夠成為每一個角色,且不讓角色把原本的自己帶走。畢竟,現實人生就已經夠精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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