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願所有人都能保有骯髒的秘密──觀《利維坦2.0》

 

撰文/郝妮爾 

從《新社員》到《利維坦2.0

  打著BL(Boy’s love)音樂劇為號召,「再拒劇團」分支成立的「前叛逆男子劇團」、與編劇簡莉穎兩年前合作的《新社員》,開拓了一批新的劇場觀眾。  

  這樣的創新絕對是一件冒險的事,先就文本內容而言,有多少狂熱者支持絕對就有多少鄙夷者不齒。所以當《新社員》或者廣大迴響時,也有另一批(沒去看戲的)人大聲疾呼:「這種題材我不喜歡。」  

  實不相瞞,我一開始對這樣的主題也是興趣缺缺,但亦欣喜劇場有越來越多元的聲音出現。不久前採訪演員Fa,談到劇場文化,他聊到:「現在大家擁有的娛樂選擇太多了,而劇場作為一個相對小眾、獨立(而且相對昂貴)的表演型態,如果不走在所有人前面,還要去和電影電視討論同一種主題的話,我真的不知道劇場是為什麼存在。」大概是因為這句話,鼓勵我走進《利維坦2.0》。

  人對於事物的狂熱本來就是被激發出來的,莫札特也是因為出生在音樂世家、走路都走不穩就摸到鋼琴,才有機會被視為神童,那些看似想當然爾的熱愛,也必然是因之於某一刻的接觸、認識,才恍然了解自己的心意。  

  以上這句話翻成更易懂的意思是:沒接觸過BL,怎麼知道自己喜不喜歡呢?   

  

(《利維坦2.0》∥照片提供:前叛逆男子劇團提供;攝影:王玫心

 

尋找真相,或者說尋找真實

  《利維坦2.0》長兩個半鐘頭左右,看完以後覺得BL根本只是一個媒介,而非重點。故事劇情無法三言兩語帶過,我私下拆成兩個主軸來看:(1)當肉體死去,意識殘存,愛是否延續?(2)人的記憶如此不牢靠,腦中的事實與現實中的真相,究竟孰對孰非?

  若由此脈絡走,主題(1)的想法稱不上新鮮,近年有太多影視討論類似話題。第86屆奧斯卡最佳原創劇本獎《雲端情人》(Her):主角與電腦程式戀愛,此程式已經高端到近乎人的思維模式,能夠觀賞、評論、與人心相通,甚至與現實中的主角(藉由聲音與想像)做愛。另外,英國知名影集《黑鏡》(Black Mirror)第二季第一集〈馬上回來〉(Be Right Back):女主角無法接受丈夫的死亡,藉由朋友推薦下開始一款網路服務,該服務能夠藉由亡者生前留下的資訊、講話方式、聲音音頻,模擬亡者的談吐與女主角對話,甚至透過人造軀殼完全擬態亡者的樣子。  

  《利維坦2.0》如是。名為「四一」的戰士,在牢中死去,其意識被弟弟「袋狼」(楊奇殷飾)以新科技留下,命名為「利維坦」,盼以此姿態讓他繼續與戀人相愛。然而,袋狼卻擅自刪除其中一段記憶──關於哥哥四一竟然愛上了典獄長──怕哥哥的戀人受傷,同時不願意接受哥哥竟也和所有人一樣對他者動心,為了讓大家幸福,因此刪去他與典獄長相愛的記憶。未料,被刪去記憶的利惟坦,程式開始頻頻出錯,袋狼愈是要掩蓋這件事、重複更新記憶,就愈讓整件事情陷入混亂。到最後,沒有人能夠拼出利惟坦腦中刪去的那一塊,眼看就要因此而完全失去他,眾人決定起身尋找缺失的記憶,即便那塊記憶會讓人受傷,他們還是決定將這份缺失補完。  

  刪去的記憶,致使程式的錯誤。此段就是編劇使情節不落窠臼的解套辦法。劇情走向不再落於格局狹窄的愛恨與否,而開展到:我們要選擇讓深愛的人同樣愛自己,或者是讓他真正幸福(是的,這兩者經常不是同一件事)?以及何謂「真實」的記憶?  

  《利維坦2.0》層層解謎,表面提問是在尋找缺失的記憶,實際上卻是在回答上述兩個問題。

  然而這個問題太過龐大,怎麼回答都不盡圓滿。在這裡,出現了一個我十分喜歡的安排──他們選擇讓一名小說家來把結打開。  

  在陷入昏迷、落入回憶中的戰士們,有可能永遠沉睡在記憶之中,唯一解救的辦法就是用「更美好」的記憶將他們喚醒。如果更美好的記憶不存在呢?那麼就把他寫出來吧。於是小說家雅典娜(張念慈飾)將他小說中的故事植入,把人名悉數換成這些戰士。所有人的結局從一變成一百,他們在沉睡之中經歷了各式不同的變數,哪怕在這眾多的可能中只有一個最渴望的結局,也夠美好到將自己拉回現實人生。被喚醒後,那些假的故事已被植入真的記憶裡,百轉千迴的情緒逸散在腦內、體內、心裡,原本所執著的真真假假亦不再重要。

  引述村上春樹的話:「對,你能寫小說這件事,就等於你能和其他星球的人取得聯繫這件事。真的!」(2016;村上春樹《身為職業小說家》)在這單一的時空當中,是故事將時間空間拉長得趨近無限,使所有故事發生在同一個靈魂裡。雖然的確是一個取巧的手段,但的確將纏繞心結打開了。

 

那麼,這齣戲好嗎?  

  言歸正傳,我試著客觀回答大部分的人最想知道的一個問題:「這齣戲好看嗎?」「這是齣好戲嗎?」我的回答是:很好看。但不是。  

  即便燈光音效張力十足,投影讓人驚豔,可是依舊不能掩蓋許多基本瑕疵,例如(抱歉真的不能否認)有少數演員非常會唱(例如張念慈、沈威年、鮑奕安……)可是也有演員就是唱不好。身為一齣音樂劇,要求演員歌聲同樣好聽應該不算苛刻?此外有太多台詞卡住、螺絲、咬字太快無法聽清楚的部分……。戲劇的劇本元素,拿《利維坦2.0》絕對不能當最佳的範本,也無法理直氣壯的說這是一齣完美的戲。

  但就我主觀立場而言,仍舊非常非常喜歡。

  若要將《利維坦2.0》歸為商業喜劇,應該也沒有太大問題。劇中有不少故意引人發笑的台詞、強烈吸睛的舞蹈(得打岔一下,鮑奕安於劇中的表現實在亮眼,能威武有力,能搔首弄姿,兩者毫不牴觸),歸根究柢,這樣的包裝都是聰明,而且努力的。

  所以,明明知道這些都是假的,是技術、是刻意為之、是編劇與導演掌握了觀眾胃口精心安排的橋段,我還是忍不住在終場的時候哭得不能自己。向離開的人永遠告別,他們不選擇把氣氛弄得陰沉低靡,而是歡騰起舞,在熱鬧嘈雜之中不斷對離開的人說:「你是主角欸!為什麼不過來一起……」、「我們一定還會再見吧!」比起執手無語、囁囁嚅如的場面,這樣浩大、在離別嘶吼的場景更讓我揪心。

  因而想起馬奎斯寫過的一篇文章,說他夢見自己死了,但仍跟朋友有說有笑、吃吃喝喝,最後朋友揮手向他告別,不讓他跟著,說:因為你已經死了啊。終場的處理與馬奎斯的夢境不謀而合,所謂死亡就是「永遠不能再與朋友們為伍。」

  

(《利維坦2.0》∥照片提供:前叛逆男子劇團提供;攝影:王玫心

 

  因此我說:「看完以後覺得BL只是一個媒介,而非重點。」是故,會有此疑問:「那麼,非得是BL不可嗎?普通的異性戀不可嗎?只因為異性戀普通所以不可以成為媒介嗎?」

  不,真要說起來,將男人之間的愛換成異性戀似乎也沒有關係。只是,如此一來有很多東西就會失去了。不如用安妮˙普露(Annie Proulx)短篇小說(同時也是李安改編成電影的)《斷背山 懷俄明州故事集》裡的一段文字來表示:

  傑克說「而且我只說這麼一次。告訴你,我們本來可以過不錯的生活,好得不得了的生活。你卻不願意,恩尼司,結果我們現在只有斷背山。……我不是你。我沒辦法靠高海拔一年幹炮一兩次過活。你對我太重要了,恩尼司,你這個賤貨婊子養大的雜種,要是我知道怎麼戒掉你就好了。」
  宛如冬日溫泉蒸騰而起的大團霧氣,多年未曾出口的言語以及此刻難以出口的話──承認、宣佈、羞慚、愧疚、恐懼──團團包圍住兩人。恩尼司彷彿遭子彈射中心臟,臉色灰白,皺紋深刻,露出苦笑,雙眼緊閉,拳頭緊握,雙腿朝下凹陷,以膝蓋著地。(2006;Annie Proulx《斷背山 懷俄明州故事集》) 

  是的,也許眾生之愛沒有分別,相愛的兩個人是超越性別的存在。但興許只有在兩個男人之間,才能看到這種折斷鋼鐵一般的委屈,似乎要把橋墩融化、階梯輾平的氣勢。是我認為此戲非得用BL的原因。

 

骯髒的秘密

  最後,劇中有一段貼緊我心的歌詞:「願所有人都能保有骯髒的秘密」。

  此戲每一個人都擁有自己的秘密,有些乍聽之下無傷大雅,但對當事人來說都是極其難堪──從在房間痛苦的自慰、變裝癖的興趣、甚至到只是被發現本名的小說家……。總是有人把自己的一塊放在闃黑的地方,久了就真以為自己的某部分是黑的。所謂「骯髒」的定義由何而來?並無明確解釋。但這一句聽了莫不叫人雙眼發酸,好像一邊唱就一邊透視了你心底的汙穢。  

  說這戲是在挑戰社會價值?在標新立異?我卻視其為極其溫柔的戲,將外面不願接受的事情擁抱。這裡並不討論同性相愛的是否合乎常理、並不責備個人對所愛的執迷狂熱,雖然知道走出劇場以後,世界依舊存在羞辱、狼狽與無法與之對話的種種,可是至少此時此地創造了一個場所,有人願意試著走進另一顆心,且在這短短一刻內,覺得自己不那麼怪異,也值得被某人信任、深愛以及理解,值得有人走過來對你說:「你的那些秘密,我來替你保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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