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讓幻影成真的魔法師:專訪音樂人柯智豪

  
撰文/郝妮爾

  

  他家就住在大稻埕城隍廟正對面,從小只要走出家門,就能盯著野台戲唱跳,當時雖還看不懂門道,但久了也是熟門熟路。高中選填三類組,一邊唸書一邊組樂團,一群年輕人沒有未來似地寫歌唱歌,想著:「這樣下去該怎麼辦啊?」又從沒鬆開過手上的樂器。接著大學念資工,當了幾年上班族,沒隔多久又把一切放下、專心做音樂。

  可以說他繞了好大一圈,也或者說他確知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因此無論走到哪兒都不算太遠。

  而今他的名字多次出現在金曲獎的入圍、得獎名單上,他的設計與製作橫跨唱片、電影到劇場甚至總統就職大典,幾乎無所不在。他的名字就是「跨界」的標誌,當事人聽了就只是笑笑說:「人生那麼長的時間,誰都能扯出些東西來稱作是跨界。」

  他不問領域,只是一躍投身音樂的汪洋,無所謂源淵,弦律自有著共通的連結。說到底,這不是老鷹潛入海底游,而是一尾魚使勁地往前游,穿過地層、撥開水藻、經過無數生命。

  柯智豪就是那尾魚,從未離開過音樂這片海,且努力地看看自己能抵達何處。

  

(音樂人柯智豪|攝影:郝御翔)

 

 

音樂設計其實是一種服務業

  「會找我的做音樂都是因為想要有一點『變化』。」柯智豪說只要有時間,什麼類型的音樂他都敢於嘗試。看似隨性的決定,背後都含藏著一絲不苟的堅持。比方說在《東郭與狼》中為求兼顧京劇的傳統與新鮮的元素,他把自己丟到天津大劇院住了一星期,感受當地觀眾對於京劇的狂熱。「在天津,如果有演員唱不好,觀眾是會站起來直接唱給你聽的」;又或者是應國光劇團邀請,今年度打算結合崑曲與能劇,這破天荒的合作也是第一次嘗試:「所以我四月要去日本橫濱住一週,去能劇的發源地拜碼頭。」

  他說音樂設計是一種服務業:「你不是要做出很酷的音樂就夠了,」而是要契合這齣戲劇本身。「這就很像理髮師在剪頭髮啊,給對方剪一個自己超帥的造型可是他一點都不喜歡,這當然不行嘛!」他笑著說。

  所以,很多人都離開了,特別是在劇場純粹作音樂「設計」的人越來越少,大多以現有的做剪接處理。沒有辦法,投資報酬率太低了,這麼一個朝生暮死的藝術作品,只在觀眾心中活了一首歌的時間,從此音消聲散。

  然而,我不因此問他何以還留在這裏?儘管他也是叫苦連天,說做這麼多設計還是會有經濟上的問題;儘管母親時不時問他為什麼不能跟大家一樣正常上班下班;儘管他把姿態放得好低好低,說「我還是覺得自己有很多不足」、「當初都是因為太多人走光了我才能拿到這些工作」,語氣字字誠懇,並非討求一點鼓勵或者希冀得到一些安慰。同時,又能從他眼裏看出尚未褪去的玩心,對沒有接觸過的主題既興奮又期待。

  

正統之戰,由誰話輸贏?

  近年來有愈來愈多傳統戲邀請他設計音樂,且想法常常大膽有趣,好比四月在雲門劇場演出的《馬伯司氏》,讓傳統京劇的西皮二黃加進爵士樂的曲調,初聽怪異、再聽有趣、三聽讓人覺得這搭配簡直天生一對。當然,此反應不適用於傳統戲或者爵士樂的愛好者,他們聽了恐怕要破口大罵,說這樣的組合不倫不類不成體統——可是,什麼才是正統?柯智豪也反覆問自己這件事情,正統是什麼?

  類似的經驗不是沒有,許多老京劇的觀眾走進欣賞,見著那文武場與現代音樂的融合氣得跳腳。

  「可是這樣的反應才是我所期待的。」柯智豪說。

  傳統的消亡是不爭的事實,雖說傳統與現代的結合,會讓站在兩個極端愛好的觀眾下意識地抗拒,但同時也有可能吸引到「中間觀眾」。也許他不熟悉京劇、亦不了解爵士,卻因此戲的經驗開啟了他感知的大門。「只要有一小部分的人——不對,只要有一個這樣的觀眾就夠了,我就覺得值得了。」

  不是說他真的標新立異,而是明白「正統」這件事情其實是不存在的,或者說:正統是一直在進步、隨時代改變的。他引用民間故事,說:「哪吒大家都聽過吧?李靖之子李哪吒,與龍王結仇把人家給殺了⋯⋯這是道教的故事。但最早最早,這是佛教的神啊!怎麼變成道教去了?所以說誰才是正統呢?」

  我們誓死捍衛的「正統」也許到頭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許多事情過了千百年以後早就失去了開始的印記,但這不代表要捨棄傳統、鄙夷過去,相反的,是抓著傳統他的尾巴讓他跟著時間跑。讓這個社會看起來不只是一個「世代」,而擁有「時代」的味道。時代顯現的不僅是古老,更是傳承、進步與蛻變。

  柯智豪的音樂帶著這樣的企圖,他要緊握傳統、無論用什麼樣的方式呈現在眾人面前,他懂得那份美好,也正視傳統逐漸消亡的事實。所以他嘗試、他創建,他與其他敢於冒險的人合作,讓「正統」找到於現代安身立命的位置。

  

  

(音樂人柯智豪|攝影:郝御翔)

  

理解音樂,理解人

  「嘗試」的過程,旁人看來彷彿亂槍打鳥,實則全有他運行的道理。對柯智豪來說,所有東西都有它的共通性,連結二者的重點就是找到那個「同」,而非一味盯著他的「異」。

  像是方才提到的爵士、京劇。他發現了節奏上的共通:「京劇是一種版腔體,與唱詞的連結很強,所以時常出現變拍,這點跟爵士類似,爵士的拍子重量大多是反的。」總之兩者個拍子都無法以既有的節奏匡住,恰好成為二者共生的關鍵。

  無論異同,柯智豪的設計都圍繞著「理解」,理解不同曲風的特性、理解團隊渴望傳達的意圖、理解劇作本身想說的故事。他對於理解的深入似乎也浸濡到人的身上,所以話語中不曾透露一點架子、或者半分虛榮。隨著年紀增長,漸漸從爭取機會的人變成給予機會的人。

  年過四十,他說「我能在再做音樂多久?我想一定不到二十年,可是我不認為這二十年台灣會多更多這領域的專業人才,因為根本沒有這樣的舞台。」台灣並不教授這領域的專業科目。他曾任通識課講師,看得最清楚,說學生教來的作業全都一個樣,同個主題能找到的曲目就那些,一百個人各自腦力激盪剪剪貼貼,成果依舊相去不遠。但他理解這個世代,也理解這個困境,所以他自願成為給予舞台的人。

  起初我不敢置信,行程早已排到今年年底、每個月都像接力一樣不同案子在跑,怎麼可能還喊日子難過?他嘆口氣說:「我要養人。」從助理、樂團、指揮到執行製作,他底下有一匹培力的年輕人。

  他舉例三月在大稻埕戲院新編的歌仔戲來說,「我算了一下,有兩齣戲,我寫了126首曲子。」並且,他特意留了四首老腔給底下的年輕學子設計,一直到開演前一天,導演對於這四首設計都不盡滿意。最後一個晚上柯智豪把這四首拿回來亡羊補牢,耗盡整晚編曲,說:「就算知道結果是這樣,也一定要先讓他們試過才可以。」

  我聽了面露敬佩,他卻擺擺說說自己沒這麼了不起:「講得自私一點,環境不好的狀況之下大家都不好,養人也是在替自己鋪路,讓專業播種、讓他們長大,我以後的日子也好過一點。」

   

放棄這回事,根本不存在

  過去有段時間從事工業設計工程師,遠赴倫敦工作,他說上廣播節目的時候人人都愛問:「為什麼要捨棄百萬年薪轉作音樂。」他都疑惑為什麼不能將目光放得更遠一點?所謂的「百萬」與「工程師」都在他生命中佔據極小的一塊,「硬要扯的話,也可以說我當過麵包師啊,我高中的時候去麵包店打工⋯⋯」他悻然一笑。

  他談音樂、談劇場、談國族文化,言談之間就是未曾沾到一句「愛」或「堅持」。他不必說,因為所做的全展在眼前。音樂是一條未曾間斷過的道路。

  「一個小時候學鋼琴的人說他放棄不學了,可是他中年以後再度彈琴,表示他『放棄』放棄了嗎?這樣講起來的話學琴的人每天都在放棄,『啊,今天好累喔,不想練琴了』,所以他今天放棄了。是這樣嗎?」他說:「所以我認為,根本沒有放棄這回事。」

  誠如開頭所言:柯智豪是一尾不曾離開海洋的魚,哪怕他曾經奮力一跳、躍出水面、暴露在陽光之下空氣之中,那最終的目的也是為了再次回到海洋裡頭。如今他潛心鑽研各種音樂設計製作,新的刺激源源不絕,他扶著額頭嘆道:時機歹歹,環境困頓⋯⋯眼前待解決的問題還有一籮筐,一面又細數接下來哪個案子讓他覺得好玩有趣、哪個觀眾的回饋讓他覺得斯以足矣。

  

(音樂人柯智豪|攝影:郝御翔)

致,這些留下來的人

  「我覺得台灣劇場界是很活躍、很多元、願意嘗試各種可能的。」在戲劇市場頹靡的台灣、常有團隊苦惱票房慘澹,他看到的卻不僅是票房本身。而更著眼於經濟狀況以外的當下,依然有這麼多人為這種沒有賺頭的工作賣力鋪路。

  的確,很多人都離開了,但也有不少人留了下來。也許偶爾還是會想著「這樣想去該怎麼辦呀?」然後讓這樣的沮喪跟著忙碌的生活散去,如同漲潮來去,冒出許多有趣的點子。

  柯智豪同時也是成就這些多元、這萬種可能的主力之一,他的音樂風格變化莫測,沒有既定輪廓因此能貼合每個故事的需要。這沒有風格的風格逐漸變成一種指標,但凡在戲劇作品的音樂設計者看見他的名字,觀眾大抵曉得:你不會在這場戲裡頭聽見太酷炫、風格化的東西,卻能夠在台詞之中、與人的眼神交流、故事的轉瞬之間感應到某種切合的氛圍,氛圍像風像水像呼吸一樣從身體周遭竄過不留痕跡,稍微留心才能發現原來是此劇的配樂,音樂施了魔法撩動觀者心弦、也給演員安了一針強心劑,使幻影彷彿真實。

  這就是音樂設計的工作,讓夜色顯得更加昏沈、讓動人的時光得以在心頭凝結、讓悲傷嚴肅、讓愉悅的時刻加倍歡騰。這就是,柯智豪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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