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周東彥與他的夥伴們(下)

  

撰文/郝妮爾

 

《光年紀事》:
「台灣的製作人都要主修做飯嗎?」

  從2008年第一屆新人新視野作品,到2018年《光年紀事》,吳季娟已經連續十年擔任東彥的戲劇製作人。「其實有時候我會想,他會不會不希望我當他的製作人了?主要是因為我的腳越來越不好,而東彥時常有跨國製作,每次長途旅行都擔心會成為他們的負擔,而且我的語言能力也沒有他的團隊好」季娟說:「可是後來我覺得,這就是東彥吧?他知道我能做什麼,所以我就一直以這個角色存在這。」

  2015,《光年紀事》創作的第一年,團隊甫從北京結束工作、無縫接軌地轉飛丹麥。季娟當時還留在北京處理後續事宜,沒多久就收到東彥的訊息,說平安抵達,但所有人都感冒了,時值五月,一行人昨天還在北京頂著豔陽,隔天就在丹麥被冷風包圍,找遍了丹麥卻尋不得平價的暖湯熱食,希望她快點過來。隔天一早,季娟前腳才剛抵達台灣,後腳就出發丹麥,帶了一整個行李箱的泡菜、調味料,替眾人煮一鍋熱湯。吃飽飯足,東彥捱過去,對她說:「妳來了真好。」季娟一直記著這句話。

 

 


(2018年6月,於木柵受訪|右:周東彥|攝影:郝御翔)
 

  東彥會用他自己的方式,讓對方明白他的心意。雖然並非每一種方式都是這麼溫柔就是了--有時兩人吃飯的時候,東彥會蠻橫地直接搶過對方的手機,說:「吃飯不要看手機,不要工作了。」亦或季娟提起有次兩人出國玩,東彥身體不適,好不容易回到飯店卻難受得吐個沒完,季娟直覺要進去照顧她這個老朋友,卻被東彥拒於門外,口氣強硬地喊著:「妳出去!」當下她很不是滋味,卻也漸漸釋懷:「我猜想,他可能是擔心自己給別人造成困擾,加上這種狀況他不能控制自己也不能顧及到我。」

  回到《光年紀事》吧。第二年他們一群人再度遠抵丹麥,季娟準備了一個更大的行李,半數是被台灣的各種調理食物裝滿,她回憶:「大家怕了,知道丹麥所有食物都是冷的,我就照三餐煮給他們。不誇張,所有能想到的菜色我都做了,到最後我連當地哪一家超商的牛肉比較便宜都知道。」

  創作過程固然辛苦,但回想起來全是熱飯熱湯,她像養了一窩孩子的母親看著「孩子們」日復一日地發展創作、看著作品一天天壯大。「那幾週的行程就是一早叫所有人起床,載他們去劇場排戲,然後我去買菜、煮飯,用毛巾裹著一鍋食物帶進劇場。所有人吃飽之後我再進去看他們的排戲狀況。當時有一個北京來的實習生問:『台灣的製作人都要主修做飯的嗎?』我們的燈光設計還跟她說:『對』。」季娟大笑,接著說:「以前人家都說,創作都像生孩子。我現在總算是明白了。」

 

 

 
 (製作人 吳季娟|照片提供:狠主流多媒體&狠劇場)

 

 

《光年紀事》:
「突然我們會一起看見某個很美的瞬間」

  說到「創作都像生孩子」,《光年紀事》的核心演員魏雋展,則是真的在參與這齣戲的過程中迎來了自己的孩子。整個團隊的人在漫長的工作期中交換彼此的生活,許多看似寧靜地當下,來日想來都帶著迷離的光影。

  透過雋展雙眼所看見的周東彥,是一位彷彿配戴著敏感接收器的影像詩人,有著獨特的幽默感,無時不刻浸泡在自己的思緒裡頭,他說:「我常在劇場看見他望著舞台,時而踱步,時而靜默,時而召開會議聆聽意見,然後某一刻,舞台上的光重新投射,突然我們會一起看見某個很美的瞬間,我很喜歡那些光影,以及永不滿足的時刻,也很喜歡那個焦慮的東彥。」

  《光年紀事》是一個彷彿擁有自己的意志而不斷改變中的作品,在2018以前,已歷經四次不同階段的呈現,每一次均因為日新月異的科技、或者整個創作團隊的思維轉換而跟著大幅更動。對此,雋展說:「我們推翻自己劇本無數次,我們掃描人體,掃描生命中回憶的場景,去拍攝了許多城市的街景,也訪問了很多人,但真正放進場上的東西,很少很少;卻在某一天,回頭撥放著以前拍攝或掃描的的那些人體或房間時,發現那些看似不完美的技術性問題,卻創造出一種怪異的廢墟感,一種人的空洞感,一個人,被3D投影之後,以一個空殼的狀態出現,在被電腦放大,會變成一個隧道,一片山水畫,一種地景。」

  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彷彿也聽見東彥一開始所說的,他大學時期「壓下按鈕,看看會發生什麼事?」

  《光年紀事》本身,正訴說著這樣的一個故事。並不刻意尋找詩意的語感,只在創作的路途上偶然遇見;不是盲目地莽撞行動,卻也磕磕碰碰地伸手探觸未知之地;他們在真實的人生中覺察抽象的情感經驗,並借以虛擬的影像畫面打造出無法作假的心跳悸動。

 

 

 
(周東彥與他的夥伴:魏雋展|照片提供:狠主流多媒體&狠劇場)

 

 

「你不會成為誰,就只會是你自己。」

  某部分而言,周東彥就像是典型的藝術家那樣思想不羈,追求各種未知、馳騁想像;但另一方面,他又極為務實,特別是近幾年資歷增長,他得承擔公司的盈虧、夥伴的生計、以及父母的生活,日日不敢放過自己拚命工作著。

  「我到現在還是有很多不確定的事情。」東彥說。採訪此刻的他,剛從荷蘭飛回來兩天,腦中盤旋著四天後又要趕赴紐約與洛杉磯、參加同志電影節之種種行程。

  「之前有想過,繼續做下去,我會變成什麼樣子?是不是像我們現在稱呼的老師、前輩一樣。可是,我到底會成為誰呢?」他在烈日當午的咖啡廳連喝了兩杯咖啡,依稀吐出夢話似的呢喃,聽起來格外誠實:「我朋友聽我這樣問,就說:『你不會成為誰,你就只會是你自己。』」他喝下最後一口咖啡,又重複了一遍:「我就只會是我自己。」

 

 

 
(周東彥|攝影:郝御翔)
 

 

 

  東彥沒有小熊維尼的柔軟肚子,事實上,他一直維持著良好的體態與儀態,卻擁有一顆同樣柔軟的心。在偌大的「劇場森林」裡頭,得之於人者太多,接受好友們的各方幫忙無法逐一而述,未來還會遇到什麼樣的人?新的創作發想也不得而知。唯一能夠確定的,大概就是他和夥伴們會持續他們的「迷路」,在不同的國家、不同的製作、不同的相遇之間繞繞停停,一次又一次「按下某個鈕,然後看看,風景會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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