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迷失,也是活著的證明──專訪演員 王肇陽

  

台上耀眼,台下闃靜

  《紅樓夢》巡演至中國時,演後有位觀眾參與了座談會,之後上網留言點名王肇陽詢問:「好奇怪啊,你怎能能夠在台上發光,下了舞台整個人卻跟消失一樣?」憶起這段話,他抿嘴一笑,說:「我很喜歡這個評價。」

  現年而立,自他真正踏入劇場算起約莫五年。這五年代表的不僅僅是一位演員的年齡,還有他在早餐店兼職工作的資歷,五年是一轉瞬的時間,短暫到彷彿只是手指彈落菸灰的速度。但對一個剛入社會的年輕人來說,用來計算時間方式的並非時間本身,而是一個月的房租、一日的生活費、一餐的伙食開銷……時間是火,燃燒生活,錢財燒罄,好像就走到了盡頭。對王肇陽來說,「盡頭」一直都在肉眼看得到的地方,他能做的,就是不斷地將盡頭往前推。

  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料想到,學生時期的一齣戲能夠推動自己走到現在。

(照片提供:王肇陽;攝影:攝影:Mei Lin)

 

人間條件,曾經來過

  王肇陽生於彰化,藝文活動不如北部興盛。國中那年巧遇《人間條件1》巡演至各鄉鎮學校,其中一站正是自己就讀的田尾國中。舉校熱情響應,坐在學生活動中心,陽春的舞台上煞有其事搭起燈架與布景。司空見慣的景色披上了戲劇的外衣,連躁動的國中生都跟著沉靜專注起來。「我當時看的還是原班人馬,黃韻玲演女主角……」他記憶猶新,忘不了在最後一幕:宿願未了的阿嬤附身孫女,最後願望達成,要向人世間真正告別──多少年來,這一幕總能輕易惹哭眾人,包括一名國二生。在那個倔強好強的年紀,王肇陽毫不掩飾自己的激動,在觀眾席內嚎啕大哭。這一哭,不只暢通阻塞的淚腺,也潺潺流出一條對戲劇愛慕的路,即便當下的他並無察覺,接下來高中選填的話劇社、以至後來終於決定就讀文化戲劇系,都隱隱與此相關。

  下定決心的確不容易,但更不容易的是決心之後所面對的現實。現實是,從彰化北上就讀戲劇系的他,身邊多有從華岡藝校考來、不然就是早已熟稔表演活動、常跑劇場看戲的。相較高中時的自己,充其量就是一個話劇社社長,實在沒有自信與他人抗衡。不,用抗衡二字不太對,雖說自覺比不過人,但是競爭的想法從未浮現在他腦中──演戲不是為了要贏得掌聲、享受注目,相反的,正是因為王肇陽私底下不喜歡被注目的性格,讓他開始愛上表演。  

  「喜歡表演,是因為我想要成為另一個人。」他回答。

  不喜歡原本的自己嗎?我問。「對,應該可以這樣說。」他點點頭。

  這樣的不喜歡,有很多原因吧?我又問。那一刻他的眼神閃爍,以要嘆氣的姿勢正坐,又終究沒把那口氣嘆出,只回答了「對,」他說:「各方面的原因。」

  

(窮劇場《七種靜默:懶惰》劇照∥照片提供:王肇陽;攝影:陳藝堂)

 

在迷惘中燃燒

  單靠「喜歡表演」沒有辦法讓他找到久留於此的自信(或者機會),因此畢業直接入伍當兵,若非大學學長葉志偉的「再現劇團」邀請演出,他恐怕永遠離開「演員」這個身分也說不定。

  「退伍以後我先留在彰化打工,因為要存到台北排練、演出……大概三個多月的生活費。」他說:「那齣戲叫《迷彩馬戲團》,記得很清楚。對我來說,那個時候只能看到三個月內的事。演完以後會不會有下一齣戲的機會?接下來要在台北還是彰化?我沒有想那麼遠。」

  那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三個月生活一路延長至今?答案揭曉。   

  2011年,禾劇場邀請編劇簡莉穎改編香港小說家黃碧雲的作品《七宗罪˙懶惰》,身為導演的高俊耀與簡莉穎反覆討論在〈懶惰〉中出現的幾個角色特質、商量人選,同樣是文化戲劇出身的簡莉穎提及「王肇陽」這個名字,導演將之放在角色口袋名單中。恰巧,年底的時候高俊耀走進觀賞《迷彩馬戲團》,對於其中一場王肇陽的個人獨白印象深刻,並即刻聯絡,邀請來嘗試〈懶惰〉中一位超商工讀生的角色,那角色是位即將步入社會的大學生,有衝勁、熱血蠻幹,但又有一股不知往何處施力的迷惘。這種迷惘和王肇陽當時的狀態不謀而合,「剛入社會,有種想要燃燒,卻不知道燃燒甚麼。依稀是那時候對他的印象。」高俊耀說。他敏銳地捕捉肇陽身上的特質,決定給予一個還不太熟悉的演員這樣的機會。機會讓肇陽有了姑且一試的勇氣,且為了不讓經濟成為負擔,先在台北「好初早餐」找到打工,告訴自己「就兩年吧,」他說:「我給自己兩年的時間,如果真的不行就回彰化。」

  

(窮劇場《七種靜默:懶惰》劇照∥照片提供:王肇陽;攝影:陳藝堂)

好的演員跟學做人一樣

  就這樣,過了不只一個兩年,從小劇場走到國家戲劇院,從台灣演到世界的舞台,相談時的王肇陽依舊靦腆,「這樣講很沒志氣,」他說:「我還是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人生規劃最長也只到兩年後,能確定的……大概就是想要成為一名好的演員吧。」一名好的演員要如何定義?依照手頭演出多寡?來自觀眾給予的評價?還是看你能在這一行撐多久?他搖頭忖度了一回兒,說:「應該是說,好的演員跟學做人一樣,要盡可能地誠實。」

  這裡談到的誠實,和我們從小告誡孩子不要說謊要「誠實」,也許不大一樣。長大所帶來的改變,就是發現原來誠實不僅是交出一個正確的答案,而是能夠坦率的接受自己,接受心裡想要隱藏、覺得汙穢的部分。這大概也是身為演員的一種諷刺,起初明明是想為了蓋住原本的自己,穿戴服裝,整理表情,扮演他人,不過久而久之明白了,若想突破,就必須連自己都理解,要自身都全盤誠實,才能夠讓身體成為一個軀殼,拔開靈魂,不使之沾黏,讓角色進駐體內。因此肇陽偶爾也會興嘆,演員是一個不斷被消耗的職業:「你必須把身體和心理都交出去,如果又遇到無法認同的工作方式,那真的會很辛苦。」  

  「把身體和心理都交出去」聽起來就像是某種與愛情相近的擁抱姿勢,又或者該說劇場工作者,自踏入這行以來,都帶著多多少少的浪漫情懷。  

  「我來這裡就不是為了要賺錢的啊,」他笑道:「我一個月在早餐店賺得錢都比我接一齣戲賺得多。」本來是帶著希望能夠完全靠演員的收入來支持生活的目標前進,現在看來這個目標似乎變得無所謂了,特別是當他看見有那麼多個劇場前輩,依舊逃不了四處上課、兼差的生活,他也開始慢慢找到平衡的方法。

  誠如一開始所說的,肇陽是個能在舞台上發光,離開舞台以後就會消失的人。他將演員、生活與早餐店的工作分得很開。有些觀眾會在「好初早餐」認出他來,興奮地和他打招呼,但那個當下他只想著好好把服務生的工作做好,輕輕點頭應聲離開,不喜歡身份錯置在不同的位置上。前所述的「消失」也並非隱身人群,而是只不眷戀燈光、不企圖勾引注目。生活和工作一樣重要,演員與做人是同一件事,至於所謂知名度、穩定收入,他說:「如果把現在做好的話,那些事情就會自然發生吧。」

  

(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夢外之境》劇照∥照片提供:王肇陽;攝影:李欣哲)

 

迷失也是活著的證明

  雖言如此,看著肇陽的眼神就能夠明白,即便那些事情最後還是沒發生,他依舊不貪求美景、直視前方行進。有一刻,會覺得眼前這個不過三十歲的大男孩眼神滄桑得像是一條老舊的道路,同時也無法忽視其話語裡夾帶的年輕的畏怯,那畏怯可能來自現實的殘酷、經濟的壓力、從未消退過的迷惘。迷惘從來都是必經,一如鄭宜農歌詞裏面的那份溫柔,唱著:「迷失也是你活著的證明。」  

  王肇陽的身體裡也絕對帶著這樣的溫柔,若非如此,不會見他在這一條路上依舊帶著某些堅持,肯持續把自己交出去。至於未來有什麼打算?只見他搔著後腦勺傻笑說:「我也不知道,我的人生計劃真的很短。」停頓半晌,他又開口:「希望能夠成為一個,足以影響別人的演員。」  

  落幕以後,觀眾魚貫離開,舞台上的人彷彿只是偶然被光照亮的塵埃,要在觀眾留下心理的是那名角色而非演員自身,要是一個故事而非個體;落幕以後,王肇陽把演員那道門闔上,回到現實生活,為客人送上早餐、在喧囂的社會中發一點聲音。

  最後,那首歌的是這樣唱的:

  「在故事發生之中/你看見悲傷的顏色/你哭泣/你逃離/你沉默/

  不管你擁有什麼/夢境有生鏽的顏色/你追尋/你放棄/你顫抖……

  這些都是你走過的風景……/迷失/也是你活著的證明/別忘了/你自己」
  鄭宜農《海王星˙別忘了你自己》●

  

(黑眼睛跨劇團《活小孩》∥照片提供:王肇陽;攝影:劉悅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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