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心無旁鶩的此刻,就是我終將抵達的未來
──專訪演員 徐華謙
撰文/郝妮爾
起點,非此不可
回想18歲以前的自己,穿著乾淨的雄中制服,不特別出眾也談不上落後,晚上會因為隔天的考試而輾轉反側,唯一參與過的社團是校刊社──「話劇社……應該也有吧?其實我完全不曉得。」──這樣的他,在高三那年偶然撇見教官桌上一本大學簡章,寫著「國立藝術學院」(現臺北藝術大學)。僅是一個瞬間,腦中千頭萬緒:念藝術要做什麼?戲劇就是拍電影嗎?可能連這些事情都還沒有搞懂,他就偷偷填了一份申請表寄往臺北,連去大學面試都是瞞著父母。怎樣都沒有想到,那天的面試竟能徹底衝擊他的人生:原來考試能跳脫紙筆、原來腦袋能夠思考學科以外的事情?
「我面試完就想,我非念這間學校不可了。如果今年沒上,大不了明年再考,總之我一定要念。」
他當然沒有等太久,錄取通知很快就寄來,幾乎到那個時候,父母才知道兒子要到臺北念一間自己完全沒聽過的大學、完全無法想像的科系。別說父母了,怕是他自己也無暇思考得太縝密,純粹因為在當下他能夠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悸動和興奮,且相信自己的心意與意志。
時隔數十年,事實證明,當初那場賭注並沒有錯。此刻他坐在北藝大校園內,捏著第二根菸屁股,隔著眼鏡看向遠方,忍不住喃喃:「我太喜歡表演了,太有趣了。」
他是徐華謙,一名演員。
(圖片來源:黑眼睛跨劇團|攝影者:Terry Lin)
夢想,大概就是排好一齣戲吧
在現今高捧「夢想」的年代,人人都被囑咐要心懷希望、勇敢做夢。可是從未有人告訴我們:當夢想成真了,然後呢?那個自己耗費了無數力氣去追求的地方,倘若真的抵達了,下一步在哪裡?
對許多迷惘的學生來說,徐華謙在表演藝術圈的確是許多人心目中的楷模,能演、能教,甚至還沒喪失熱情,似乎沒有太多猶豫就走上今天的位置。這是因為他始終心懷初衷嗎?
回望來時路,他坦言過去從沒想過這個問題。關於「夢想成真」四個字,充其量只能夠用在每一次排戲、每一齣戲的完成。「這樣講起來我的夢想可能很『短視近利』」他笑著說。整理自己走過的路,唯一在做的一件事情,似乎就是什麼也沒多想地把此刻完成。
一起排戲的演員有次告訴他,與之對戲有點「恐怖」。無論是在舞台上或者排練場的他,已在身體內建一個開關,角色一上身,不由分說,全神貫注。這樣專注嚴肅的神情在舞台下難以見到,平時他大多帶著一抹悠悠的微笑,對於感興趣的話題熱衷地像個孩子。不過當開關切換,演員模式啟動,任何一絲閒雜的念頭都不會出現在他的腦中。
「專心」二字,幾乎就是他身為演員最重要的功課。
將專心抽絲剝繭來解釋,其實也就是專注地聽、仔細的看,把這個世界的現實──無論是舞台上的或者是角色需要的──全部收攏,將周圍瑣碎之事連結在一起,光是做到這件事,有時就等於成就了一個新的故事空間。
而那些故事帶給他的,就是徐華謙認識世界的方式。
劇本無法給予遠方的風景,但是──
在研究所畢業那一年,一個有趣的邀約找上門。公視製作的一個文明探訪類節目相中他為主持人。接下這個工作的兩年內,他馬不停蹄造訪個各國家、城市。這種密集、遊走異地的生活,帶給他的衝擊不亞於當初來北藝大面試的震撼,彷彿每一次睜開眼睛都是一個新的文化要去適應。然而,他終究還是回到了劇場,儘管這些年影像作品不輟,不過他依舊站在一個自己最無法割捨的位置。也是從那次主持人的經驗以後,徐華謙幾乎不再有時間常駐異地,他把精力投置在一個又一個的劇本裡頭,說道:「我想某種程度而言,我的視野一定很小很小,因為我認識的、接觸的世界,大多還是來自這些劇本。」話雖如此,實際上接觸以後,卻完全感覺不出來其格局的限縮。
演員的身分,想當然爾是在各種不同的角色中遊走。但是一個角色(或者說是靈魂)的建立,必然牽扯家庭、感情、所愛與恨、所憂傷或躊躇的事物……,而我們所謂的世界,正是由這些單一的個體所組成,個體的情感羈絆、情緒的釋放,讓世界的齒輪持續運轉;個體的情感包袱,能讓一面倒塌的牆擁有歷史的重量、讓遠方的月光擁有思念的暗示,人跟土地、景物、他者之間的聯繫,就是演員需要牽起的線,面對每一個角色的千絲萬縷,徐華謙努力地去理解。
當然也會偶遇瓶頸,比方說多年前演出《婚姻場景》中的約翰,是為一名丈夫,排此戲那段時間,他時常痛苦思忖這位先生為何要這樣對待她的妻子?為什麼能講出這樣的話?到最後甚至受不了,一個人在房間裡面痛哭,大喊:「我不是他,我不是他」在經歷這種激烈的思考以後,反而能更認清自己與角色之間的距離,以相對冷靜的姿態重新進入「約翰」的靈魂裡。
這些曾經飾演過的眾多角色,似乎也在徐華謙的心中建立了一個世界。那些劇本無法給予他遠方的風景,卻讓他活過那些複雜而難解的心理,因而更體悟自己的渺小,以及世界之大,此並非指物理上的面積涵蓋,而是肉眼所無法見的、身為人的內心皺褶,親身體驗過那些皺褶中的深與廣,讓他待人自然地多了許多尊重與親切。
「我真的好幸運,」他再度不由自主地說:「能找到一份這麼適合自己的職業。」
(圖片來源:國家表演藝術中心衛武營營運推動小組│攝影者:
演員(或者其餘藝術領域)作為職業,要承受最大的風險之一就是經濟上的困頓。提及近年大夥常掛在嘴邊的「22K」,他大嘆一口氣,說:「好險我那個年代沒有流行這個話題。」對於台灣22K的經濟均值,他認為任何專業都不是能夠站在均值上去衡量的,如果硬要把自己站在一個平均點來看,那麼當然容易感到絕望。在徐華謙學生時期前後,對於經濟上的需求僅限是否足夠負擔房租、水電,倘若溫飽有困難,就問朋友要不要一塊吃飯,「我會說我欠你一頓飯,而不是欠你多少錢。」人情是這樣走出來,經濟也是這樣撐起來的。
有些人過河,非得確認有下一塊石頭、能夠穩穩地踩上,才能安心的走,因此眼光永遠在前方;不過像是徐華謙,他的目光總是在當下,即便他承認這樣專注於當下是一件危險的事情,不過這樣的專注是天性,而非後天習得的──想改也沒辦法。他只是認真的感受「現在」,無論是舞台上、教室內、抑或一個人的獨處,他都全心投入。單單只是把眼前的這步路走好,未來似乎就會漸漸浮上檯面。
至今,他依舊站在「石頭」上,好好把此刻的路磨亮,未來呢?就讓他自個兒來吧。●
就讓未來自己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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