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撰文/郝妮爾
笑聲是她的招牌記號,爽朗大氣,好像日常中多平庸的事情,在她眼裡都是有趣,也像是不斷提醒自己「煩惱無法解決的事情,就不要想了吧!」。若有人說她理智,她反而真將眉頭鎖緊,說:「快樂不是靠『理智』能夠得到的事,要你真心這麼覺得。」
這就是一切的源頭與動力。無論拋給她的問題為何:為什麼成為演員?為什麼從沒想過轉行?為什麼為什麼……再問下去她也許會迫不及待地打斷我,大笑回應:「因為好玩啊!」
(照片提供:我城劇場;攝影:王志偉)
站在投注最多心力的地方
生於花蓮,長於斯土,呂曼茵原本只是一介普通的女高中生,考上大學之前根本連劇場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成為演員啊?完全沒想過。其實我當時有個舞者夢。」語畢,她又哈哈笑起來。
高中時期她和當時學姐林如萍(此刻為北藝大戲劇系教授)成天膩在一塊兒,早操時間在司令台前帶大家跳韻律舞。而且特別強調「不是什麼健身操喔!就是韻律舞。」一面說,幾乎可以看見那偌大操場上擠滿了紅白亮眼運動服,一群女高中生甩著短髮在大太陽下舞動,領頭帶舞的林如萍和呂曼茵在那時完全不必考慮待會的小考、週考、複習考……,她們老早就知道這個世界還有好多好多比考試念書重要、且有趣的事情。這也是何以後來林如萍先一步考上北藝大,每每回花蓮與她分享大學趣事,兩年後呂曼茵幾乎是毫無懸念、亦步亦趨跟上她的選擇。
當年,家人看到大學選填志願單上,只有一行聽也沒聽過的戲劇系。阿嬤問她:「汝是欲去做俳優喔?」老一輩心中的想像,那大概就是歌仔戲,或者類似雜耍藝人的行當,母親接著一箭步向前,把呂曼茵從椅子上呼下來,質問:「妳就這點本事?」眼看氣氛箭在弦上,平時打打鬧鬧的妹妹竟衝上來檔在她面前,說:「不要打姊姊。」那一場小小的家庭革命暫時告終,卻完全沒有阻止她就讀北藝大的志向。
事實上,當時的呂曼茵恐怕也無法說出個所以然來,自己何以執著地想往那裏去?她說:「說什麼追求『自我』啦、追求『自由』──這種事情根本就不存在。都是上大學以後才慢慢開發這些意識的,當時我也不曉得自己到底想幹嘛。」因此,她大學主修表演與服裝設計,二者並行,就是不想限縮自己的可能。那麼「決定性」的瞬間到底是什麼?是什麼推了一把讓她站在演員這塊位置上?她左思右想,只能老實地交出一句:「我也不知道欸……」並說:「很多事情還來不及決定,命運自然會領者你走去那裏。」
聽來有某種哲學思維,實則全是過來人的經驗談。世事哪能照想像的方式行進?大多時候我們只是落入紅塵的漩渦,無法多加思考,就被捲入各種世事之中,然後回過神來忽然發現,某件事已經做了好久的時間、投注好多的心力,而且仍然快樂──對呂曼茵來說,這件事剛好是「身為一個演員」。
(攝影者:Rex)
小火慢燉的劇場V.S影像速成包
命運不只引向她站上舞台,也現身影視。聊起兩者的工作經驗,她說:「劇場做事很講規矩,也很有信用。我可以好好安排我的時間,七點多起床,做好自己的事情,下午晚上就去排戲。而且演出時間一到,無論如何那場戲就是要被演出來。」不過電視經驗就相對麻煩一些,「主要是因為我沒有簽經紀人啦,什麼事情都得自己來。」
演出電視對她來說,含藏著許多不確定的因子,特別是一次不好的經驗讓她望而生怯,回想起那時,拍攝時間經常臨時變動,劇組工作人員也時常出爾反爾,「對,雖然有簽合約,可是難道真要走法律途徑嗎?那是不是又要花一筆錢?有一段時間我每天跑那個製作公司,就只是為了要爭取一些很基本的權利,比方說準時收到薪資。」
劇場工作類似某種小火慢燉的烹調行為,演員得花大量的時間去琢磨某個角色、與團隊工作。呂曼茵形容推敲劇本的工作好比推理一樣──「我就像是福爾摩斯在找線索,」從台詞間的蛛絲馬跡建構一個人、一個家族,劇本沒說到的事情都得靠演員慢慢地摸出來。不過大部分的影視產業,做為一種商業行為,多半渴望直接採取現有的東西。「你也不能說他們錯,因為他們的確需要賺錢啊,所以會以比較簡單的方式去定義你,較少往內心去挖掘。」當然,不能一篇蓋全地直指整個影視產業皆是如此,不過這次的經驗讓她未來接下工作之前都格外小心。「這也是因為劇場人做事都太規矩了啦,所以剛開始轉換的時候有點難調適。」
表演就是「Play」,那當然要好玩
無欲則剛,大概就是這麼回事。雖然身邊偶有親友關心她的演員之路,或拿獎項、名利等等成績來審視她。好似同齊的演員各個有些「成就」、怎麼妳就是不去跟著角逐呀?
「沒有得獎?我就不是個好演員嗎?」呂曼茵問。倒也不是說她對自己極有自信,而是她非常清楚自己在追求的是什麼。別人替她困擾的事情並不會拿來困擾自己。若問她究竟在乎什麼?她的回答也簡單明快:「從很久以前我就只想著這件事,我要跟很多很厲害的人合作!」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眼神閃爍,好像未經世事的孩子對著星星許願一樣,雖然她的演員資歷已超過二十年,雖然在劇場界她已是人稱的「曼茵姐」,可是滿腦子還是想著「跟厲害的人一起工作,那該有多好玩啊?」是嘛,最後我們還是回到這話了 。
包括即將在3月演出的我城劇場二號作品《請你閉嘴!》也是,多年前她還是學生的時候,參與第一個巡演就是這齣戲,彼時她還是服裝設計助理,跟著整團的人跑全台,幫忙演員快換(過場服裝更換)、在幕後聽見觀眾席笑聲如雷。幾十年過去,未料由陳培廣帶領的「我城劇場」再次集結一群夥伴做戲,「大部分的演員都是老朋友,我光是用想的就知道整個氣氛一定會很棒!」她難掩興奮地說。
(照片提供:我城劇場;攝影:王志偉)
演員,把生活的全部奉獻出去
她稱自己是個「雜食者」,非工作的時間全都在看──看戲、看書、看電影,不限類型、任何種類照單全收,都是演員的養分。我問:「看的時候也同時在想要怎麼把當前的角色演好嗎?」一聽,她立刻回答:「我沒有在想啊!」
「演員就是這樣,當你決定走上這一行之後,整個生活和生命都在這上面。」並不刻意思考,並非像模具一般把某個角色置入一個情感狀態、或者影像人物上頭,她說:「表演不是靠『背』的。」而是得真情實感把自己丟給生活,像信任倒那樣,倘若能夠在工作以外的時刻徹底放鬆、全心感受當下,那麼生活中的瑣事也會穩穩地將你接住,把所感所聞所想見之事塞進身體,逐一累積,讓你本身就成為一個有故事的人。
演出也是一樣的,需要慢慢地累積才能撐起故事的重量。談到2016的作品《窗明几淨》,呂曼茵說:「看劇本的時候我就想,這個角色可以演得很過癮。」不過,同時她也心知肚明「演起來很過癮」的角色,並不是那麼容易駕馭。因此從台北一路演到員林,她感覺角色、自己,同伴之間與整個故事都在壯大、變得更加完整。「可惜才剛覺得成熟的時候,演出就結束了。」
這也是台灣劇場目前仍在努力的地方,劇場未若影視,好的作品一定是靠不斷地演出,修正前次的不足,去蕪存菁。惟憾目前的市場仍無法支撐多數作品這樣頻繁地加演(也就更別提長期的定目劇了)。
我一定不可以讓它失敗
我原以為像這樣舞台經驗豐富的演員,各種大小場面早已見怪不怪,面對什麼狀況都能運籌帷幄。未料問及每每登台的心情,她竟說:「緊張啊,還是會呀,上台誰不緊張?」再加注一句:「可是緊張是必要的。在舞台上的時候,過度的緊張當然沒辦法把戲演好,可是一點也不緊張那全然的放鬆也不會好看。」因此,她說一位演員是能夠在過與不及之間找到一個安身的所在,享受上場前的心跳得稍快的節奏,讓身體與情緒的力度撐起整場戲。在舞台上,他們就是架起一間屋子的樑柱,不讓故事傾頹崩塌、同時又不能讓觀眾看得疲乏厭倦。
說到緊張,2016年底演出表演工作坊的《愛朦朧人朦朧》,她接獲的角色在這之前都是Ella(陳佳樺)所飾。「你看,我們形象差多少?而且很多演員都是原班人馬,我是中途進來的……」相對其他演員已經跟這齣戲走過了幾十場,呂曼茵則得重新跟角色建立關係、與夥伴培養默契。
「這樣沒問題嗎?」我問:「妳不會沒自信,或者是太緊張上不了台?」
呂曼茵想了一會兒,回答:「我只知道,戲一定會演,一定不能搞砸。」她逗趣地自比要見公婆的醜媳婦,「沒有經過觀眾考驗的戲是不及格的,無論排練的狀況怎麼樣,最後還是要走上台去見那『滿場的公婆』。問我會不會緊張?那次的狀況是真有點緊張,可是也只是想著,我一定不可以讓它失敗。」
(照片提供:我城劇場;攝影:王志偉)
從常理脫軌,也能幸福
入行來這麼長一段時間,她從沒想過離開,與其說是心無懸念,不如說她總是忙得讓自己無暇思考。「我剛剛也說啦,煩惱有用的話就去煩,可是沒用嘛!」
活在演員這一條路上,偶爾回望自己的人生,會有種與現實脫軌的感覺。比方說高中同學在「正常」的時間點結婚、國中同學過著「正常」上班族生活,好像所有人都走在蓋好的軌道上,只有自己往別的地方偏離了。她承認:「有時候,心裡也真的會浮現這樣的念頭,想著假如我去做別的事……假如我……想到一半就馬上意識到:『不可能,我不會』。」
呂曼茵從不抗拒未來的任何可能,她說:「你可以帶我去一個更快樂的地方,可是那個地方在哪裡?」接著雙手一攤,露出她的招牌笑容:「劇場,就是我到過最快樂的地方啊。」●
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