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郝妮爾/撰文
2017年,夏風襲來,花蓮大陳社區的廟宇前面搭起了舞台,燈光就定,音響就位,在廟宇前方的廣場空地,社區的孩子大人分至沓來,他們凝神等待,等著燈光擦暗人語,等著旁白聲下:「在很久很久以前⋯⋯」
(秋野芒劇團於大陳社區之演出劇照|提供:秋野芒劇團|攝影:郝御翔)
走出室內廳堂,走出校園
秋野芒劇團是花蓮東華大學華文系(原中文系)的教授許子漢老師所創,子漢老師愛戲,原本只是招集系上同學共組一團,最開始連正式名稱都沒有,非常乾脆的稱自己為「戲劇小組」,第一場戲還是在操場的司令台演出,一路演到學校演藝廳,鋪黑膠地板駕燈光,如是數年,終於想給團隊起個名字。他在很多訪談都曾經提過,自己有日開車經過的山谷,看見滿山的野芒草,想這植物不豔不芳卻無處不長,秋野芒三個字遂在心中成形。
身為東華的學生,我有一段時間也跟著一塊兒他們做戲。當時,劇團大抵演出現成的劇本、或改編校內文學獎作品。比如改編榮獲普立茲獎的桑德懷爾頓(Thornton Wilder)之作品《我們的小鎮》(Our Town);或者是表演工作坊膾炙人口的《圓環物語》--2012年,是秋野芒劇團決定二度演出《圓環物語》,也是事隔多年以後劇團終於再次將舞台拉到戶外,於學內一個ㄇ字型的學院建築中演出。我無法確知這是否成為後來子漢老師萌生「帶著戲劇去旅行」這想法的起始,卻能夠肯定,那是我們這群學生首次體會到,戶外的舞台擁有如此震懾人心的力量。
戶外演出,燈光是我們首要克服的障礙,一旦出了演藝廳,很多活兒都要自己來。劇團畢竟非專業,也沒有經費正式劇場燈,但這不礙事,因為子漢老師決定自個兒「做燈」。他與同學拿著板材、木條又切又拼,反覆設計了幾種樣式、圖形,如是數天,其後連上電線、轉上燈泡、按下開關,在燈光亮起的那一刻,眾人齊聲歡騰,相互擊掌,好像戲還沒有開演就已經完成。好像從那時候開始,在規規矩矩的演藝廳做戲已經遠遠不夠了。
(2012年秋野芒劇團《圓環物語》舞台|攝影:林詩蓓)
2012年底,國光劇團於花蓮文化園區開啟「藝想天開」表演藝術節,邀請全台灣各個劇團、展覽到訪花蓮,秋野芒為其中一個表演單位。該年劇團與王友輝老師合作,以兒童繪本為基底,共同即興改編成劇團的第一個兒童劇作品,也就是現在巡迴演出的其中一個劇目《許願樹》,所有角色均是動物,與過去的現實劇本大有出入。囿於時間限制,當時的學生只能自己找網路動物圖片、逕自往臉上抹妝,帶上象徵動物的耳朵或者鼻子,其餘全靠表演來模擬動物的形聲。現今看來,都是極為粗糙做工,不過依然在該此演出過後被花蓮當地的國小相中,詢問有無邀演的可能。
我當時真的以為,這天外飛來一筆的兒童劇會和過去所有作品一樣,很快就會結束了,一如我們說的戲劇總是朝生暮死。從未想過他會去這麼多地方,見到這麼多人。
記憶中,兒童劇第一次向外走,地點是在花蓮的萬榮國小,全校上下加起來也才幾十個人的小小學校。該校的小朋友非常好動活潑,一直想偷溜體育館內進來看大夥兒裝台、化妝,直到開演前十分鐘、所有人依然亂哄哄,我在後台心想這下糟了演出鐵定搞砸。沒想到,開演不出十分鐘,那群活蹦亂跳的孩子逐漸安靜,在該笑的地方一點氣力也不留,再沈默的地方眼睛專注地像小星星。眾人謝幕的時候他們掌聲激動,哪怕體育館的日光燈大亮,所有戲劇的魔法消失殆盡,我們動物演員準備轉身卸妝拆台,忽地有個小朋友走到我前面,完全不在乎舞台與觀眾席之間的界線,大方問:「可以抱抱妳嗎?」我一愣,說可以啊。接著就看原本亂成一團的孩子,開始排隊擁抱動物,順勢摸摸我們頭上粗糙的耳朵,我們以勉強裝在褲子上的尾巴向她們道聲再見。
每思及這幕,我都奇怪分明記得當時體育館的日光燈已經開到最亮了,怎麼眼前還是朦朧一片……。
業餘愛好者的舞台
台上的演員,到幕後的燈音控、行政人員,幾乎都是東華大學的志工無償演出。他們犧牲假日跟著劇團東奔北跑,也留下課餘的時間排練開會,劇場只是大部份的人生中非常短暫的一點。像是接棒一樣,每一學期都會送走一批人,再迎來一批新的人。有很多人會直接稱此為「公益演出」,可是我不喜用公益二字,好像某種善事,我不認為劇團是在「行善」,善良這個詞具體得有點太空乏,無法涵蓋演出的價值,有些人或許沒有意識到這是善的,反而完全受孩子熱烈的回饋鼓舞,他們覺察此事的意義,卻無法明確地說出意義為何,只是胸口熱著。
(秋野芒劇團於大陳社區之演出前,學生團員搬運舞台器材|提供:秋野芒劇團|攝影:郝御翔)
這讓我想起日劇《小海女》最後幾集,北三陸市的村民在經過311大地震的海嘯之後,重振旗鼓,再健家園,為了凝聚眾人心力,讓當地偶像在咖啡館辦演唱會。全國當紅演明星鈴鹿博美看見村民的努力,宣布自己也要參與獻唱,讓村民更加振奮。鈴鹿博美的先生,同時也是演藝圈的名牌製作人荒卷太一,不放心妻子隨便在一個小村落表演,特地協同她來實地「場勘」。只見村民將原本殘破倒塌的屋子回復原貌,在陽春的咖啡廳內搭起伸展舞台,粉刷修補,以紙片做造型。見此,荒卷太一大笑,說——
在我離開秋野芒劇團後的幾年,終於逮到機會以觀眾的身分觀賞《許願樹》。演出開始之時,荒卷太一的笑聲與他說的話,在我腦袋同步發聲,他說:「雖然粗糙,但有愛⋯⋯這不是專業人士,也不是外行,這是業餘愛好者的舞台。」
這是秋野芒劇團,從東華大學出發,擴散到台灣到台灣的角落,依山傍海,遠離塵囂,在全校加起來未滿百人的學校,上下一齊窩在某個司令台或者空教室內,本來耐不住靜的孩子沈下心來、也有興趣缺缺的眼神開始發光,或許可說這是戲劇的力量,但我更想說這是小朋友的力量,此時他們是一群無比相信戲劇的人,相信台上的動物們長著真實的尾巴、相信只要潛心許願願望就會成真,他們的凝視讓故事真正發生。
(秋野芒劇團於大陳社區之演出劇照|提供:秋野芒劇團|攝影:郝御翔)
小朋友把眼睛閉上,開始許願吧
《許願樹》有一個段落是這樣的:為了實現兔子的願望,大猩猩必須在午夜以前將寫有願望的星星掛在「許願樹」上--為此,劇團安排了一個巧思:於進場前,發放星星給孩子,並請他們在星星上寫自己的名字--於是,除了戲中請動物許願的橋段外,大猩猩也會轉身面對孩子,邀請他們一同參與這刻,舉起手上寫有自己名字的星星:「小朋友把眼睛閉上,開始許願吧!」聞此,唰地所有小小人都不由分說緊閉雙眼,把紙星星捏得緊緊。
(秋野芒劇團於大陳社區之演出劇照|提供:秋野芒劇團|攝影:郝御翔)
在那一刻,真的覺得戲劇的力量好大,大到能夠讓孩子專注、讓他們甘願闔眼、讓他們把心中的願望數過一遍。若有機會看這一片許願的臉頰,被劇場燈光照得紅通通,再硬的心腸都會軟下來,甚至會有一股衝動想要守護這些多麼認真許願的孩子,想讓他們的快樂都實現,想留住他們還能輕易交出信任的率真,想把自己心中的秘密也掏出來,想著是不是真有可能會實現⋯⋯。
此刻的版本當然不如過去簡陋,經過幾年的成長,如今巡演長備一個完整的音控盤、兩架巨大且正式的舞台燈、嶄新的景片,以及正式的動物服裝與臉譜。不若當初我們穿著頭尾一身黑就上台演出了。當初那樣陽春式的裝扮也能夠讓孩子笑得東倒西外,可並不代表他們不能精益求精,他們給予孩子觀看更精緻演出的權利。
(秋野芒劇團於大陳社區之演出劇照|提供:秋野芒劇團|攝影:郝御翔)
百場以後,仍在路上
如今,秋野芒劇團的偏鄉巡演,已經突破百場紀錄。計算數字也許是沒有意義的,數字無法表示這些年來,他門讓多少孩子看了他們人生的第一齣戲,無法將翻山越嶺的里程平均計算,也無法將志工的付出擺在秤上,數字唯一代表的就是這趟旅行仍在繼續。
百場有餘的演出,將在未來漫長的旅程當中顯得微小、小到彷彿只是個開端。而我確實盼望這只是個開端,不只是秋野芒的,更是所有從未看過戲的孩子的觀賞開端——數字同樣無法看見這一個故事會在孩子的心中種下什麼樣的未來,也許什麼都不會發生,他們也許當作參加大型的園遊會,晚上做一場很甜很好的夢;不過當然也有可能,這一齣戲將從此改變他看事情的方式,至於是什麼方式,我們無法得知,畢竟你只能看見這群孩子笑,閉上眼睛像要把自己的心掏出來似的許願。可是光是看到這兩件事情,就讓人彷彿能預見未來一樣。●
(秋野芒劇團於大陳社區之演出劇照|提供:秋野芒劇團|攝影:郝御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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