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撰文/郝妮爾
她問能抽一根菸嗎?現在有點緊張。我說好啊,便看她從容點菸,問:「妳是幾歲開始抽菸的?」
「19歲。而且不是在人群,不是跟著朋友,就在我房間。」她說:「有天突然覺得——不如抽一根菸看看吧,就在房間點了一根。發現我喜歡。」
我腦中漸漸浮現當時的她,菸霧充滿整個空間,順著鼻口一路蔓延肺部,彷彿將孤獨具象化一樣,把她緊緊包圍。
我想,認識朱倩儀的人,很難不受她極具渲染力的熱情所影響。她雖是大方,卻也分寸不失地注重禮貌,在乎身邊的人是否舒適自在——說來有些無奈,不過這樣的人最適合當藝術行政了。她沈迷老舊、帶有故事氣息的事物,且在工作的場合豪不客氣交出自己的真心,從很遠的地方就能夠聽見她爽朗的大笑(當然,若哭起來你也可以從很遠的地方就聽見)。
「我是一個非常貪愛孤獨的人,」她謹慎地選了「貪愛」兩個字,強調在無人的場域也是多麼享受與己相處的過程。每天至少花一兩個鐘頭遛狗、陪貓,她說:「很多人會覺得既然如此,為什麼我跟朋友、或者工作的時候又可以這麼快樂?我認為那並不衝突啊——我也是花了一段時間才明白這一件事,因為有孤獨我才能真正的感受什麼是快樂。我需要和一群人相處,也需要有一個人的時間。」
(朱倩儀|攝影:陳又維)
一腳踏進《女節》的傳說
有許多藝術家將「藝術行政」之工作視為一種妥協,倘若能心無旁騖地創作、誰想分心思考團隊裡的預算人事?然而戲劇系出身的朱倩儀卻一再強調她的真心,重複說著:「我真的完完全全不覺得委屈!因為我反而是更熱愛製作與宣傳的工作,孕育一個作品並將其帶至更深更遠的地方,是我的榮幸;在戲劇系的養成,讓我更熟知創作一齣戲的各個環節。」
傅裕惠曾經形容朱倩儀是一個靠「情感與直覺」在做事的人,這也是何以今年《女節》策展的重責大任落在她身上。她說:「早在這之前我就聽聞女節的『傳說』——」
1996年,在許雅紅的帶領之下,聚集女性工作者一同做戲講戲,自此之後就像傳遞聖火般,四年一次,代代接力。朱倩儀提到的傳說是這樣的:《女節》擁有一筆「祖產」,金額一點也不大,存著僅為了下一檔演出、為了當代的女性做準備。朱倩儀目光炯炯地敘述,彷彿一個浪漫主義者提起星星或者海上生物的神情,哪怕這段故事一點也不浪漫。
「傅裕惠老師當初還跟我說,我接下的是『一份沉痛的歷史責任』。」朱倩儀說。
(第一屆女節1996年—— 照片提供|女節Taiwan Woman Theatre Festival)
男性已經過得太舒服了不是嗎?
《女節》顧名思義以「生理女性」作為核心發想,邀請幕前幕後的女性劇場工作者共同做戲。本著使女性的地位權利與男性平等的企圖,耕耘至今。走了大半個世紀,台灣已經少有需要等待家裡男人吃飯完、才能上桌用餐的妻子,也終於,女性不再被賦予相夫教子的唯一責任,開始有更多人敏感於職場社會的性別平權問題。可是——差距依然存在。
「男性已經過得太舒服了不是嗎?」朱倩儀說,不慍不急地舉個例子:「他們絕不會聽到這種問題:身為一個『男性』導演/作家/某某工作者,你是如何在這個環境工作的。可是女性就是會被這樣問!」社會長期以來也始終用男性的思維角度、生活經驗為主軸去解決事情。
指出這點並非為了苛責,而是回到女性主義的初衷——當女性打破了既有的歧視以後,男性所肩負的責任也才能徹底解放。是故,這並不是單一性別的觀點,而是雙向、互惠的目標。
話雖如此,朱倩儀說她不想將《女節》單視為一個「行動」,若以藝術文化的眼光來看也是完全沒有問題。女性的意識並非根植在憤怒之上,過去有很長一段時間大家提到「女性主義」,聯想到的總是一群憤怒、激昂的運動者,朱倩儀說:「可是時代不一樣了啊,如果我身在那個時代,可能也會有那麼多的憤怒。」而今而日,女性想要彰顯的,是除了長期加諸於其身的溫良恭儉讓之外更複雜、多層次的面向。
2017,女神出場
2017年女節的策展主題為「女神」。
策展人朱倩儀說,有些人聽到這兩個字,回直覺聯想到偶像明星,或者心中摯愛——「可是浮現在我心中的第一個念頭,是『媽祖娘娘』。」
信仰的力量像是一個至高無上的星子,媽祖遶境使得這顆無上星子忽的落在伸手可及之觸,穿梭在各個空間,因能使無數人們聚首,彼此傾聽、觀看那個場域即將有什麼事情發生。朱倩儀深信「戲劇」的來源就是酬神,從答謝神明到自娛娛人,說的彷彿同一回事,都是在讓一個空的空間發生意想不到的故事,觀眾亦是信徒,追隨著一個故事且信以為真。
為能更加貼近「女,無所不在」的概念,這次《女節》也將舞台遷至非典型的演出空間,不再鏡框式舞台展演,搬至實驗劇場的地下室、廣場、停車場⋯⋯。朱倩儀非常著迷於環境劇場的使用,認為每一個空間會散發出自己的氛圍氣味。「做劇場是一件很不環保的事情,很多景片用一次就丟了,我有時候看戲都覺得用來做背景道具的木板死得好不值得⋯⋯」接著她話鋒一轉,說:「我現在是以藝術行政自居沒錯,非常喜歡!而未來的夢想是要做城市農夫。」咧嘴大笑,問:「我的想法會不會太跳tone了?」我搖頭回應,不會啊,哪裏會?這整場訪問的tone調就是「率真」,所以自始至終都在軌道上。
(2017女節創作群|照片提供:女節Taiwan Woman Theatre Festival)
死亡與生存同在,歡愉與孤獨同長
在確定策展主題以前,有個詞在朱倩儀的腦裡轉,便是「性」與「情」。她說:「一般人提到性這個字,首先可能會聯想到『性感』之類的,我後來去查《說文解字》,發現這兩個字源的本意都非常的美。」
清代段玉裁作注,曰「情者、人之欲也。」漢代許慎也明明白白寫著:「性,人之陽氣性善者也。」稍微翻譯的意思是——無論性與情,指的都是人心中慾念中,最原始萌發的善意。朱倩儀說,這是她偷偷放在《女節》的想法。不過在我看來,這更像是深植於她自身的價值觀裡。
一如她毫不諱言地說:「我的母系輩幾乎都有遺傳性的精神官能疾病,情緒大起大落。我小學二年級就被母親邀請自殺。所以對我來說,死亡這件事情從很早以前就是跟活著同在。」在我的想像中,朱倩儀理應經歷了一個辛苦的童年,但是她卻展現出無比廣大的善意對待這個世界、對待過去殘留下來的遺跡文化、對待此刻遇見的人事景物。
她解釋心中的柔情大概都是受父親影響,「我父親是一個極度浪漫的人。有一次我問他:『如果有一天你走了,那我有問題要去問誰?』」她的父親回答:「去問樹。」
不知何以,這答案我聽了竟也鼻頭一酸。也許是因為朱倩儀的語氣讓我彷彿看見無數對著樹洞講述秘密的男男女女,把自己的脆弱埋進,隨著枝幹生長。
女性最早以前,把自己擺在世界的背面,吃力地翻身過來,證明哭泣與憤怒均有意義。2017的《女節》,是更進一步證明溫柔與善意也都是帶著力量,孤獨亦然。也許有一天我們能夠真真正正地接受,眾生本來就是不平等,無論是男女的生理、身體之異,或者貧富懸殊,或者價值觀與信仰的選擇,在接受這種「不平」之後,還能夠接受每一個人都是有被愛的權利,每一個人都願意守護著他人不足,也就代表自己能夠被每一個人守護著。
這麼說起來,好像也浪漫過頭了。但又何嘗不可呢?●
(朱倩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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