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把恐懼還給美麗:李育昇《魚身.餘生》明日臨演計畫

  

撰文/郝妮爾

以後我們會說,「以前有月亮的時候啊」。

以前有月亮的時候,善妒的希勒掌管著月亮。月亮教倖存於洪水之後的阿美族兄妹如何產下子女;基諾族的年輕男性穿著繡有月亮花飾的衣服,代表自己準備追求愛情了;拉祜族和多數把月亮視為陰性的民族不同,他們對男性唱道:「你像一個月亮」……

以後將沒有月亮。

……有個年輕人說,他的父親說他的曾祖父說過不能用手指月亮。老人閉起眼,用皺紋把月光收藏到人跡未至的森林深處似的,緩緩閉上了眼。

--吳明益〈複眼人〉短篇小說。

(《魚身.餘生》明日臨演計畫|攝影:郝御翔Rex)

 

 

你所知道的李育昇

  2003年帶著家傳的洋裁功夫,李育昇投身劇場服裝設計,以細膩的工法,落實於劇場服裝的「輕」與「準」,使其成品大受好評,曾代表臺灣國家館服裝設計參展「布拉格劇場藝術四年展」;2017年初,因無法忍受劇場工作對身心的劇烈消耗,於臉書顯下退出宣言,除了長期合作的幾個劇團之外,不再接新的案子。

  約莫就是在那前後,離開劇場育昇終於有時間能夠喘口氣,回顧過去,重新整頓生活。埋在心頭的想法,就像一度擱淺的船隻,總算又開始航行:他下定決心,要做一個有關「魚」的展覽。

 

 
 

(李育昇一有空就會到現場進行導覽|攝影:郝御翔Rex)

 
 

你所不知道的魚身

  一開始是源自於恐懼。

  在他年幼時,生意失敗的父親熱衷釣魚,動輒扛個三、四條草魚回家,由於草魚體積龐大,母親不得已,必須借用家裡的浴缸宰殺魚隻。「說真的,那場面真的很像案發現場。」育昇說。整個家中飄散的全是魚的腥氣,也有意無意種下他對魚腥的恐懼。他曾向許多人說過,有次國小回家得自行料理晚餐,打開冷凍庫,切片的腥紅色魚塊嘩啦嘩啦掉出來。狂暴的恐懼是多麼立體,兼顧著視覺、味覺、痛覺的感知。

  可是,難道沒有想過,就乾脆忘了這段記憶嗎?或者逃避,或者掩飾,或者--

  「沒有,」他說:「我也不知道當時是不是刻意選擇這麼做。其實現在回頭看,父親那個時候應該就是憂鬱症,只是那個年代沒人注意這件事。我和哥哥最害怕的就是父親的暴力,所以其它的恐懼都變成是次要的,只要可以活下來,其他的恐懼都必須強迫去克服。」因此他依舊陪著母親去市場,至今逛超市也首先往魚貨區直衝,瞪大雙眼凝視魚的剖面、觀察他們的新鮮度。

  「魚」的意義,對育昇來說從來都不是食用的材料。他未曾避諱與親近的好友提及這段往事,他在和魚類曖昧的距離之間發現一種詭異的美麗。只是,這樣的美麗似乎又籠罩著一層即將滅絕的擔憂。

 

(展覽一角|雨傘旗魚|攝影:郝御翔Rex)

 

 

這是誰的餘生

  從如我之外的旁觀者來看,育昇似乎總是與「失去」為伍,而且還是在整個大時代的沖刷底下、沒有還手之力的失去。

  像是八O年代末期成衣興起,母親的高級訂製技術以及底下的專業工班頓時無路可去,他才毅然決然帶領他們走向劇場服裝設計一途。李育昇寫過劇本、也是美術科班生,往哪一個方向感覺都能闖出自己的路,但是面對服裝,他肩負的不只是自己的責任,還有母親與工班的技藝。他說:「許多人對劇場服裝都有妖魔化的標籤,比方說是必得誇張、浮華,但對我來說不是這樣的。因為母親是做高級訂製服起家,所以我所有的製作都是以此為源頭,劇場服飾就是針對角色所作的高級訂製服,除了要輕便好移動、好穿脫,也要能夠成現該角色的氣質與性格。」

  兒時的歷程,似乎造就他沒有自怨自艾的時間,早在洪流來襲前,他就會先抓著重要的人事用力往前跑。而此次的展覽《魚身.餘生》所面對的,一則是他心理恐懼與耽美的對話,一則便是在整體環境之下,魚種將滅亡這不爭的事實。

 

 
 (攝影:郝御翔Rex)

 

 

在末日面前,我們只是一名倉促的臨演

  身為一位藝術家,李育昇擁有非常重要的特質:誠實。他的誠實是由內而外的,從生活到藝術實踐。

  他先是坦率的面對過往的駭怕,緊接著犀利地直奔未來的想像。《魚身.餘生》明日臨演計畫個展所展出的所有魚類,均是在台灣即將面臨絕種,卻仍只被水利署「建議、盡量」不要食用爾爾。軟性勸說從來阻止不了台灣人,事實上,育昇也非常清楚自己所擁有的話語權,其實改變不了什麼。因此他並不選擇以批判性、勸說的口吻策展,而是站在「魚類滅亡」的假設上進行創作。

  「非常有可能,在過幾個世代以後,孩子將只能從『長輩』身上『聽說』魚的存在,那個時候,魚對他們來說不會是食物,而是象徵身分的裝飾,或者帶有神話色彩……」

  展覽現場,擺放著各個大型魚頭,儼然魚類紀念碑。除了展示之外,育昇也在固定時段邀請觀展的朋友「戴上」魚頭,以魚眼向外看。無論如何,他還是對「劇場感」無比著迷。過往擔任服裝設計,他總是在後台聽漸掌聲,偶有明眼的觀眾看見服裝的細節給予回應,此次他站到人前,將自己當作是演員、將展覽區看作是故事的引子,育昇一有時間就到現場親自解說自己的理念與想法,讓戴上魚頭的觀眾體驗劇場道具的輕、體驗不同不同視角的差異,也於此同時邀請他們回憶自己與魚的關聯。

 


(展覽一角|攝影:郝御翔Rex)

 

 

重新還給大地

  現場看起來精工細琢的製作,幾乎都是擷取原料、布面的特質,而不多作加工。他在觀察布面的時候,常常刻意觀察他的剖面。比方說展覽入口的第一個作品:「魚排項鍊」,擬真的魚身剖面,其紋路是來自「潛水布」,因在兩片防水布面的中間還有一層軟芯,故又稱做「三明治布」,光倚賴剖面的顏色深淺層次,就能夠做出逼真到讓人不適的魚身。

  「我總是在天然作品中找到解答。」

  菜瓜布、鈕扣、巧拼……都是他的作品材料。奇怪的是,即便他已經像是揭開秘密的魔術師,向我們一件件解釋作品的材料,理應在近看的時候,會失去「魔法的光澤感」,但即便到離開展場的最後一刻,我都覺得那些以鈕扣作為魚眼淚的淚珠,是真的淚珠;以深色布面縫製成的龍王鯛,是真正的魚鱗。若說一般的創作,是「大塊假以文章」,那麼我相信,育昇的作品是將從自然借來的靈感,重新還給大地。

 

 

 

 

從自然借來的靈感,重新還給大地。|攝影:郝御翔Rex)

 

 

展覽持續進行,持續呼吸

  一年前採訪育昇時,曾經問他對台灣劇場環境如此失望,為何不向國外發展?他回答:「我認為創作者與自己土地的關聯很重要。」這句話相當打動我。於今,在沒有任何藝文補助的狀況下,他隻手打造了那些已經失去、即將失去的的魚身,彷彿以此追悼著他們一息尚存的餘生。

  本展覽從台北「小路上藝文空間」出發,本週結束,將再於二地展出。其中,作品也將隨著展覽有所調整,《魚身.餘生》是一場正在呼吸中的個展,除了策展人不斷舉辦的講座以及現場導覽之外,創作亦未止息,你有可能會看見育昇坐在小房間裡,在「魚類修復室」繼續進行創作。

  這場展覽,所要召喚的不是須臾的同情、也不是對於環境迫害的憤怒。很有可能,只是希冀觀展者在魚類末日的空間當中,讓我們不由得發自內心的感嘆:「以前有魚的時候呀……」

  有些魚類身影像是弦月的弧度,有些你一輩子只在餐桌上看過,有些魚看起來天生悲傷,有些則天生憨傻,而這些會不會在不久後的將來,也埋進我們的皺紋裡,如果未來的海裡將不再有魚。●

 

  

(育昇,魚類修復室裡的藝術家|攝影:郝御翔Rex)

 

 

 

-展覽資訊-

-「魚身.餘生」明日臨演計畫個展-

第一站:展期至6/24    台北 Dear Deer小路上藝文空間

第二站:2018/8/7-9/2  台北 特有種商行

第三站:2018/11/8-12/4 台南 特有種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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