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趟花開的旅程〉：專訪王榆丹的「日本舞踊」之路

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一趟花開的旅程〉：專訪王榆丹的「日本舞踊」之路

撰文／郝妮爾

(圖片:2013法國亞維儂藝術節L'Été Chūshingura劇場演出。提供者/王榆丹。攝影/Jean Couturier)

踩著日本舞步的台灣女孩　

　落實夢想，需要具備什麼條件？如果直接把這個問題拋開，什麼也不想地走出第一步呢？

　　台北藝術大學劇場藝術研究所畢業的王榆丹，本該一路航向一名出色的現代劇場演員，卻在某一個表演訓練當中，喚醒了心中對於古典之美的追求與嚮往。2013年毅然決然地飛往日本東京，支身拖著行李，向日本舞踊家坂東扇菊拜師學藝。起初，只是以演員的身分打算來此「進修」，未料隨著舞踊家坂東扇菊循循善誘，王榆丹開始將「日本舞踊」──歌舞伎中，以舞蹈呈現故事的方式，稱為「歌舞伎舞踊」（Kabuki Buyo），即今日的「日本舞踊」（Nihon Buyo）──視為人生中無法割捨的事情。

　　「對現在的我而言，沒有什麼事情比這還重要，我非常希望能夠承接下老師的『藝』，幾年以後帶回台灣、讓更多人認識！」她笑著這麼說。也許你無法相信，在三年前，王榆丹甚至連一句日文都不會說。

　　現代劇場出身的王榆丹，將表演視為一種與觀眾對話的連結。

　　演員分成很多種，「有一些演員的情感收放自如，角色需要什麼，演員就能像抽屜打開那樣讓一堆東西滾出來。」她說：「不過我不屬於那種演員。」對王榆丹而言，進入表演的第一課就是先「放得開」，然而本性內向的她，光是這一點就練習了非常久。她能清楚看見自己內心有一股欲望，想讓自己站上舞台、想引出觀眾的感動，因而不斷與內心那個害羞的自己奮戰。

　　所謂人生這件事情，的確都是要回頭看才能看得清楚。如今談起這些，在在都暗示著王榆丹何以對於古典之美情有獨鍾。　　

注入古典的血脈

　　台灣現代劇場多半襲取西方精神：表演方式傾向由內自外的，先讓心中萌生感情，再使身體全力捕捉、揣摩心中的的想法；不過，東方的傳統劇場恰好相反，是一種由外而內的訓練，先讓身體熟記每一個動作、舞步，動與靜之間都是有脈絡可循、程式化的表演。王榆丹在求學階段，受「台灣唯一尚派武戲的傳人」李柏君老師影響，對京劇萌生了極大的熱情。

　　「雖然那些動作都是固定好的，但是當動作到位的時候，就能夠帶出一個真實的情感。」那些情感流著古老的血液，熱騰騰的燒著觀者的心。也在王榆丹心中燃起一把崇尚古典的火苗，點亮前方的路。

　　初次目睹日本舞踊的表演，同樣得追溯到她大學時期。2005年的亞太傳統藝術節，邀請日本舞踊家坂東扇菊來台表演。在這之前，王榆丹所接收到的舞踊藝術，完全來自與影像，感覺那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的表演文化，等到終於親臨現場，她心中彷彿有一道門被打開了，激動、澎湃、震撼……各種情緒隨之湧現。

　　「為什麼明明是古典的東西，卻能那麼直接的打動我呢？」她帶著疑問，看著舞台上的表演。儘管舞踊家坂東扇菊年過五十，舉手投足之間卻未顯老態，反而多了一股優雅與親切，一旦上了舞台，那優雅與親切又立即化為一種令人崇仰的專業。

　　「坂東扇菊老師在那場演出中，飾演的是一位青春少女，但一點也不突兀。我在那一刻全心全意的相信她就是個少女，我第一次親身感受到表演如何帶人穿越時光」王榆丹言談的表情，彷彿也將她帶回十年前初臨「日本舞踊」的現場，眼神迷濛的說：「我真的在那一刻看見了，看見她投注的一輩子。」

啟程，將一切歸零

　　儘管被深深吸引，當時王榆丹並沒有意識到，這將成為自己往後的志業。

　　時隔八年，她正式投入劇場工作，經歷更加紮實而嚴謹的訓練。在某次演出中，接觸到有名的「鈴木訓練法」，著重下半身──特別是「腳」的部分，關注身體的重心、呼吸、能量。也許是因為同樣源自「日本來的文化」所影響、也或許是練習中「重重的踏步」敲醒了過往的記憶。在那次訓練中，八年前對於「日本舞踊」的熱愛一次全被召喚回來，彷彿有人打開了開關，眼前忽然一亮：她再也不是一位迷惘的大學生了！就像推動了隙縫中的石頭，泉水一湧而出那樣，王榆丹立刻與坂東扇菊老師聯絡，表明志向。暫將拋下恐懼、孤獨、經濟、甚至文化語言的隔閡，毅然決然前往日本東京，成為日本舞踊坂東流（位居日本舞踊五大流派之一）唯一外國學生。這一待，就是四個月。不，應該這麼說：這一年開始，奠定了她往後年年赴日學藝的長程計畫。

　　坂東扇菊老師的教學過程中，一視同仁，未曾將王榆丹視為「外國人」就放慢語速抑或步調。最開始，挫折感如巨浪襲來，會讓內心那個軟弱的自己偷偷現身。特別是，以「演員訓練」為背景的王榆丹，本以為憑藉多年的演出經驗，能讓自己的學習之路加快腳步，結果卻完全相反，一開始就面臨到身體記憶的綑綁。

　　深受京劇訓練影響的她，一直以來都習於將重心擺在中間，但是「日本舞踊」必須將重心擺在前方，彷彿一朵盛開的花、根莖承受不住盛放的重量那樣使花傾斜。以及其他種種與原先的受過的專業訓練完全相反的動作，光是為了改變這身體記憶，就讓她吃足不少苦頭。

　　除此之外，日本的「跪拜行禮」也成為王榆丹學習過程中的一堵石牆。也許身上仍懷著演員的自尊，對於師父、前輩的跪拜動作，老讓她覺得非常不自在。「我是曾經受過非常紮實訓練的人啊、我是個有底子的人啊！為什麼來到這邊要忍受這些？」此類的疑問不斷湧現。

　　在屢屢受挫的過程之後，終於，她選擇把一切都拋開，承認自己是個零，什麼都沒有。歷經了深刻的自省，現在王榆丹認為即便要向年僅七歲的前輩行跪拜禮，都完全不是問題。學習之路因而開通了。

(圖片：2013習藝分享會。提供者/王榆丹。攝影/莊凱程)

舞踊，是展現心中的寧靜

　　這趟旅程轉眼到了第三年，王榆丹的決心如同鍛造一把鋒利的劍那般，愈發篤實、光亮。在「日本舞踊」的世界中，學生向師父學習的這個過程，他們稱之為「承接」，是雙手捧著，請師父把四百年的藝術美學傳交過來。修練的不單純是身體的動作準確，更體現在日常生活中：無論日子跌宕或平庸，均投以一絲不苟的生活態度，對於細節的隨便，絕對會反映在舞蹈上面。

　　王榆丹相信，日本的舞蹈是一種冥想。她說：「美，和心裡的安靜有關。」好像把思緒與靈魂，都拿出來淘洗過一遍，回饋在生活與表演之中。

　　「雖然舞還沒有學得很好，」王榆丹笑著說：「可是這樣的精神，已經完全影響我的人生了。」關於夢想，有時候興許就是需要這樣的行動力。什麼也不想地踏出第一步，並且一步接一步地，在內省中成長，在成長後激勵，激勵之餘也不忘本的鼓勵自己。在這一條漫長的旅程中，她始終懷抱著這樣的希望：「有朝一日，能將坂東流舞踊帶回台灣，讓更多的人認識心中的『安靜』。」她雙手微微的握拳，好像裡頭有一個發熱的芯，溫柔且堅定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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