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撰文/郝妮爾
去年於香港「新視野藝術節」的節目《一零》,是由香港藝術家梁基爵統籌,從音樂設計、空間佈景、觀眾流動的路線一手包辦,並且結合蔡明亮的影像畫面來做呈現,稱其為「媒體裝置音樂會」的大型作品。
梁基爵的作品素來以新穎、創意、含藏「未來感」著稱,而蔡明亮的鏡頭感則緩慢凝滯。別說觀眾是帶著全然的未知入場了,就連兩位藝術家也全然不知這樣的合作會有怎麼樣的成果?
「可是看完之後我非常開心,」蔡明亮說:「我樂見自己的作品能夠被這樣處理。」
2017年十二月,《一零》即將來台,這場聽覺視覺的雙重感官衝擊,乃至全身浸淫於空間幻化的奇異旅行,將於淡水雲門舉場重新啟動。
(2016《一零》香港演出劇照|照片提供:藝外創意有限公司)
合作的默契,來自不合作的堅持
「人家都說合作最怕的是跟對方溝通不順,可是我們——」梁基爵指身旁的蔡明亮,說:「我們根本不溝通。」語畢,二人大笑。
最初,是香港的知名歌手暨製作人黃耀明引介,牽起蔡明亮與梁基爵,這看似白天與黑夜、亙古與未來,全然不搭調的組合,能引出什麼火花?
二人的合作起源有兩個「好在」,好在梁基爵無所畏懼,未知與創見最能激發他的音樂;好在蔡明亮看準了彼此間的不同,開宗明義就說:「之前,我是沒聽說過你;之後,我也不打算配合你。」他半是玩笑半又認真地說:「總是該體恤我這老人家吧?過去我不曾為任何人改變,如今也不為了你改變。同樣的,你別配合我,做你想做的音樂。」
蔡明亮說到做到。當他終於完成了第一支影片傳給梁基爵——影片內容不外乎繞著他近年關懷的三大核心:廢墟,牆壁,李康生——然而畫面實在過於安靜,梁基爵詢問:「導演,能否拍一些會『動』的東西?」蔡明亮回信:「不行。」僅此二字,結束對話。
然而雖說不必改變,也終歸是從對方工作的方式中找到默契。梁基爵發現其畫面中細緻而隱微的生活感,而蔡明亮也感受到對方作品中的轉變、並能於下一次丟過去的影像作品中予以呼應。「不溝通的意思不是不理他,他做的嘗試我都看在眼裡,我也相信我給的畫面他能夠妥善運用。」蔡明亮說。他一直到首演現場,才和其他觀眾一樣魚貫入內,盡情享受這場音樂盛宴。他將自己的影像視為食材,任其調味烹煮,偶爾想出點主意比手畫腳,梁基爵也不會客氣地堅守自己的藝術原則到底。
(蔡明亮與梁基爵|照片提供:藝外創意有限公司|攝影:李欣哲)
要滿足觀眾?那太容易了
這樣「不溝通」的合作為什麼能夠成功?雖說在藝術風格人,是南轅北轍,但就創作價值觀上,他們都有一個核心在,就是「誠實」。
梁基爵早期也做主流音樂,「說真的,你要滿足觀眾嘛,那真的太容易了。」蔡明亮亦是。兩人不是純為自己服務的藝術家,而是能夠都足夠洞悉自身,能夠不迎合、不討好市場。每一次蔡明亮的新作推出,總有記者要問:「蔡導拍這部電影,不怕有人看不懂嗎?」他反問:「那你看得懂嗎?」對方點頭,他再問:「既然你自己看得懂,那為什麼要揣測別人看不懂呢?」對方啞口。
然則無論是梁基爵或是蔡明亮,都清楚自己的作品並非主流,看完之後總有人急迫地詢問「意義」為何?可是——「那不關我的事呀。」蔡明亮說:「看戲、看展覽、看電影,都是這樣!你愈柔軟的人會愈享受,真有什麼問題也可以帶回家慢慢消化,而不是在看得過程當中就反覆推敲詰問。」
對梁基爵來說,蔡明亮的影像起初是一道謎底,漸漸成為一則故事,後來則成為答案本身。
創作者從來不在作品中交出答案,因為答案是死的,問題是活的,答案是反覆變更的,而問題是經得起千錘百鍊的。待整場演出結束後,觀眾的心頭冒出無限的驚喜、迷惑、恍惚,又或者掀起一些過往的記憶片段,這種種的情感正是最後使《一零》成為一場完整演出的關鍵。
(新媒體音樂創作者 梁基爵|照片提供:藝外創意有限公司|攝影:李欣哲)
事到如今,要不跨界還比較難吧?
再說到現今台灣最流行的「跨界」二字。梁基爵笑著說:「現代的作品,要能不『跨界』,應該還比較難吧?」特別是音樂。由於他的作曲風格多變,能夠輕易進出影視廣告配樂、也不斷創造新穎的樂器。他的作品不應以「電子樂」片面地稱之,但現今又無法找一個更精準的名詞定義,只好姑且稱其為「新媒體」音樂。新媒體,顧名思義是運用電腦、網絡等科技的創作。然而所謂的「新」,日久也舊,所謂的未來眨眼就成為此刻。
梁基爵看似標新立異,作品不拘格套,然其真正關心的也是此時此刻的時代脈動。我問他創作者與土地之間的關聯為何?在創作時是否有意識地將土地與時代的情感連結?他說:「不需要。因為無論如何,一定會(與土地)有關係的。」因為藝術是生活,是與人的連結,是對一己居住之所得觀察與留戀。即便不強烈地將時事放置近作品當中,回頭來看,生活的情感已自動埋進作品的血肉當中。
(蔡明亮與梁基爵|照片提供:藝外創意有限公司|攝影:李欣哲)
生而逢時,所以《一零》
是故,還需談什麼跨界?生而為人我們總是不斷地跨越與嘗試,大部份的日子都在舊有的風景中,品嚐此刻的新,都在流逝的時間當中,把握過往的「舊」。《一零》是蔡明亮以他舊有的風格,沈著緩慢地敘事;梁基爵以變換萬端的音樂風格予以這場演出新穎的閱聽享受。
對於兩人的合作,蔡明亮幽幽地說:「要是生在過去,我們這樣的組合是見不到的。」梁基爵點頭應和,聽他繼續說:「可是現在,一位雕刻家不必只做雕刻,而一個電影導演也不需要只拍電影,我們活在的這個時代,能夠接受更多可能,也被世人以更多元的方式所接受。」
生而逢時,所以《一零》。梁基爵與蔡明亮的合作碰撞,是這個時代砥礪出的作品,而今虛左以待,敬邀觀眾走進雲門劇場,體驗這影像與音樂的奇幻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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