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撰文/郝妮爾
把所有的力氣放進去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彼時年屆而立有五,投身劇場演員已數餘年,無論是回頭或者往前看,能賺得錢都不多,焦慮襲來,竟推著他到上街找一個「正常穩定的工作」。看到麵包店外面貼了「徵師傅」的字樣,便悶著頭應徵,「我們要找19歲可以從頭學起的喔」對方說;再轉頭尋找其他店家,也是得知年齡就擺手拒絕。他沒太沮喪,非常乾脆地接受了眼前的事實,隔天回到排練場,彷彿什麼沒發生。
他說:「年輕的時候我把所有的力氣都花在做演員這件事上。」幾年後劇場裡的人開始稱他為「長青樹」,我一定也不是第一個問他「為什麼能走這麼久」的人。Fa莞爾道:「我根本沒想那麼多。」他一再重覆這一句話:「如果想了,一步也走不下去。因為你很早以前就會看到盡頭,身為一名(劇場)演員,走到頂端也差不多是這樣了。為什麼還能留在這?就是什麼也不多想。」
為什麼還能留在這?也許可以回溯到他剛考上建中的第一學期,班導頻頻呼籲大家不要光會念書,更要有充實的社團活動。各社派出人馬到新生班上宣傳,輪到戲劇社時,熟知學弟心理的學長避開冗言,扼要地提醒大家:「我們社團有女生。」自小就讀男校的Fa像給參考書抓重點那樣、為這句話醒目了畫了一筆,決心加入戲劇社。
(演員 Fa ∥照片提供:莎妹劇團;攝影:陳又維)
踏進社團,踩下人生按鈕
雖然動機如此,不過正是因為踏入戲劇社,結識當年社團老師「大個ㄦ」,才開啟Fa的劇場美學視野──不同於一般人對於戲劇的認識,限於寫實、有劇情故事的發展──當時的社團老師讓他們做各種不同的訓練,實驗、抽象、創新……,這也奠定日後他在表演上的思考邏輯有別於眾,更敢於嘗試非寫實的劇目。一栽成主顧,在大學聯考放榜當天,得知自己考上台大化工以後,第一件事就是聯絡同樣在台大的學長So。正值暑假,So與社團的人相聚排戲,接到Fa的電話,直接問這個未入學的學弟:「我們正在排戲,你要不要一起來?」想起那段往事,他說:「我都還沒真的進台大,就先進話劇社了。」
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打定主意要做這件事一輩子嗎?他的回答,仍舊是那一句話:「哪有想那麼多啊?」
Fa形容那個時候的台大話劇社,每個人都是彼此的老師。集結不同科系的同學齊聚一堂,有的人在外面上表演課,其中也包括蘭陵劇團的團員開設的課程,總之不管誰學到了什麼,都會帶回社團分享,互相學習、探索,在當初那個資訊網絡窮乏的時代,人與人之間相對緊密,對於新事物的好奇渴望也更強烈。他形容同儕的關係鮮少出現競爭比較,也無所謂階級觀念,平等均一,這樣的相處彷彿遼闊的野地,知識的大雨一旦降下就能夠濡濕所有人。「所以即便我當時沒有跟他們一樣去外面上表演課、加入坊間的劇團,我也或多或少都受到影響。」其中一個影響,就是體認到「身體」的重要:如何讓腦袋裡想的東西確實呈現出來?如何讓肢體表現出意識中出現的畫面?
這麼說起來,對於劇場的認識,Fa可說是一開始就潛入了核心,再慢慢的探出頭:高中時期就先奠定了深刻的美學思想,接著又意會到劇場不是分工的存在、而是合作的團隊。想法有了、工作方式懂了,接著才浮出水面,看見在演員這塊匱乏的部分,並自此開始深耕、拓展自己的專業能力。
讓身體始終發熱
不多想的關鍵在於馬不停蹄地做,踏入劇場以來,除了從未間斷地排戲日程,他還學習弗朗明歌、摩斯.康寧漢(Merce Cunningham)現代舞課程、瑜珈,包括他提到近期去上前無垢舞蹈劇場的舞者水池所開設的課程。凡此種種都是為了能夠保持身體的熱度,使其隨時可以接收意識地指令、精準地呈現出想像中的樣子。
靈活操控身體的人其實也就控制了觀眾的眼睛,能夠決定要讓他們看到什麼。劇場舞台未若影視鏡頭,有特寫有剪接處理,有些人坐得太遠,哪怕直勾勾望著舞台也無法看清楚演員的五官,此時肢體便成了舞台上的臉──或者,別說臉了,演員的身體能夠成為一切。
Fa的表演就帶有這樣的能力,聽聞他在2003年內兇猛地塞了13個演出,他說:「那個時候我還會帶著行李去劇場,因為戲一演完我就要立刻飛日本,或者哪個國家,準備下一個演出。」我接著問:這麼緊湊的行程心境不會轉換不過來嗎?比方說上一個角色入戲太深──他打斷我,更正一個詞「角色」,說:「我接的戲多半不是寫實劇,所以沒有『角色』的概念,應該更接近『舞蹈』,所以可以一直不停轉換。」就算是近期的作品,例如《羞昂APP》、《理查三世》、《服妖之鑑》,也依舊可見這樣的表演特色。演過的作品常常沒有賦予他「名字」,或者沒有固定的身分,即便是在同一齣戲裡,也是變化多端,是人、是物、是偶、是一抹影子或者一個聲音。像是一把鋒利的剪刀,能夠把自己的身體裁成任何形狀,依附在任何劇作中。
並非每棵樹都能長青
打滾劇場多年,Fa不喜歡人家叫他老師,也對「資深」二字感到彆扭,如果真要形容,乾脆戲謔到底,說他是「劇場的長青樹」。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許多人自然挨近詢問:「怎麼才能單靠劇場演員這行走那麼久呀?」面對後輩,他不再只是一句「別想太多」,眉頭微蹙地說:「我都勸他們不要留在這個圈子裡,我是認真的,我的例子不是例子。」
憶及大學時期前後,臺灣解嚴,風氣鬆動,起初看似一切朝氣蓬勃,不過仍有許多話大家不曉得是否能說。這個時候,劇場就變成一個安全的平台,假以戲劇的名目,讓各種聲音傳送出去。在那個時候,劇場就像是大家雙眼的延伸、兩腳的代替,在舞台上能替眾人展出不同的風景、走去未曾想像過的地方。他說:「當時到處都在搶著要演員,雖然賺得不多,但至少每個月的日常開銷還不是問題。」然而現在,顯然不同了。縱使題材新穎、技術進步,有更多全新的、讓人嚇一跳的科技日日翻新,若只就「純粹的娛樂」而言,觀眾更樂意去選擇相對便宜而且方便的影視。「劇場應該要走在大家的前面,如果不能,為什麼要做劇場?我真的不懂……」再加上臺灣又受制於整體看戲人口不多、臺灣劇場也從不是吸引觀光的因素、更別提整個表演藝術團隊所分配到的資源問題……,在這個年代要靠吃劇場飯活一輩子「除非你家真的很有錢可以資助你,」他說:「否則,只要有任何一點不舒服,就趕快離開。」
交出空白考卷後的人生
面對像Fa這樣的演員,很難用「有才華」三個字來形容他,畢竟就算真的有,也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才華充其量就是衝破土壤的幼苗,破土以後要面對的險峻環境絕對不是光吃才華就能解決的事。同樣地,也不會看見他一直勵志地自我喊話:「要努力」、「要勤奮」。而是過了很久,久到有個人也許很久很久沒有買票走入劇場、不再關心任何藝文訊息、忙碌於各種日常瑣碎細小的事物中……偶然有一天抬頭,發現:「欸?這個人還在?」是的,旁人的「還在」,對當事人來說是得費盡心力做到的「不離開」。為了不要離開,或者為了不要悖離自己心中的想望,得不停的走、不停地做,似乎不會有「已經夠了吧」的想法。
我不會問他「所以,你後悔了嗎?」或者假設當初那間麵包店錄用你了、當初如果在台大化工找到你畢生的興趣……,啊,等等,那關鍵的決定,不正是因為在台大化工的期末考嗎?
Fa還能記得很清楚那一科叫「分析化學」,大學時代生活重心全放在社團上無暇認真於課業,考卷發下來一題都看不懂,又礙於規定未滿30分鐘不能提早交卷。在那場考試中,他花了半個小時思考自己的人生,要繼續埋首課業、走一條比較「正常」的路呢?還是走向劇場。30鐘一到,答案在他心中攤開,拿著一張空白、乾淨的考卷走向講台,甚至迎來不少同學羨慕的眼光。就是在那一天,他把自己的人生交出。
2013有部電影《真愛每一天》(About time),電影開始十分鐘爸爸就向年滿21歲的兒子揭開大秘密:「家族中所有的男人都擁有穿越時空的能力,」並問:「你想要用這個能力來做什麼?」兒子毫不猶豫地回答:「交女朋友。」雖然此類比恐怕不恰當,電影的男主角發現能穿越時空後的當務之急就是擺脫單身,而Fa的情況看起來剛好相反,當初因為學長信口一句「社團有女生喔」,他才開始習得穿越時空的能力。
將演員(或者說劇場本身)喻為時空穿越者,絕對不是一種無可救藥的浪漫說法,特別是Fa。因為前述之演出風格,他不易被定型在某個框框裡,也不用去考慮(視覺或者實際上的)年齡問題。他可以成為理查三世的手臂、化身一隻靈活的海龜、扮演主角人生裡的旁白,他是舞台上既陌生又無比熟悉的身影,看似不在又無所不在。而這些物與人,也將通過Fa身體復甦,打破時間的窗、踢開空間的門,將此刻凝結為一種恆常不變的錯覺,並在這錯覺之中所有假的事情都將逼真,能夠帶領眾人去深海、到遠古、抵達邊境、置身未來。
當然啦,他自己不會想那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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