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撰文/郝妮爾
對我來說,舞台設計就是最後替龍畫上眼睛的人。
我的第一個看戲經驗源自國中二年級,由黃春明老師帶領的少年劇團在學校定期舉辦演出,當年演的是《我不要當國王了》。演出地點在學校體育館的大舞台,老舊的紅色絨布做大幕、地板也沒鋪上黑膠,明明是個破綻百出的舞台劇才對,我卻看得目不轉睛,印象深刻到至今、回想起來我都相信當時舞台上架了一座皇宮、所以金碧輝煌、歌舞升騰。若有人問我:那舞台設計如何?我大概會聳聳肩說:舞台那麼空,哪裏來的設計可言?
過了多年以後,我才明白所謂的舞台設計不是要改變那個舞台、建構出一個新的世界。有時候只要加一張大椅子、多一把長扇子,就足夠讓觀眾的想像力馳騁到另一個樂園。有時戲根本還沒開始,裸露的舞台如是大方的橫躺在場上,等待開演的幾分鐘內儘管一切尚未發生,卻好像已然隱隱作動。
的確,有些故事如果在空的排練場發生也會產生某種戲劇張力,但舞台的佈景能讓他們更趨近真實,哪怕演員指天為地、走了一層階梯就說跨越前世今生,好的舞台讓所有的謊言都變得誠懇。
而在這幾年的看戲經驗裡,舞臺設計師李柏霖所打造的場景尤其讓我傾心,簡直就像海明威的小說一樣:簡潔俐落,又準確無比。我原先以為這是來自於他對設計風格的執著:力求乾淨無瑕,一絲不苟。結果他聽聞風格二字,只是擺擺手說:「我覺得風格不是很重要⋯⋯」
那麼重要的是什麼?我不必問,因為他在整個訪談過程中已經不斷重複:「我設計之前一定會問:故事的時空背景在哪裡?立基於甚麼文化基礎之下?」對此,李柏霖說明,無論是在教學或者是與團隊工作的時候偶爾會碰見這樣的狀況,對方認為沒有必要設定的這麼明確,那麼,他要再問:「什麼是模糊?」是現今與古代的結合?是東方與西方的交融?對他而言,模糊有時候是一種拼湊,即便要留空間給觀眾想像,創作者也需為「模糊」給出清楚的交代。
(舞台設計師 李柏霖|攝影:郝御翔)
為自己全權負責的人生
李柏霖從兒時開始的每個決定都是自發性的。還記得國小升旗典禮,聽見司令台那傳來的廣播說學校的美術班正在招生,他沒有找家人討論,逕自走出教務處、拿回招生簡章填寫報名。這個決定讓他接下來國高中生涯全是在美術班度過。從素描、水彩、國畫到立體造型、結構製作,什麼都學過了一輪。「可是我還是不知道以後要幹嘛。」他說。
就讀新竹女中美術班,在高三要升學的那一年,凡跟設計創作扯到邊的都願意冒險一試。他就是在那個時候看見台大戲劇系的招生簡章。
現在也無法憶及當初何以做出這個決定,總之不會是因為著迷於劇場,他說:「我的第一齣戲是在確定考上戲劇系以後才去看的,是國外來的戲,想說都考上了⋯⋯總是要看一下劇場到底是在幹麻。」結果,他對那齣戲的印象只有空蕩蕩的舞台。「我也忘了到底在演什麼,好像是莎劇吧?只看見一個空台、幾個箱子、還有演員⋯⋯我那時以為大概這就是劇場吧?後來才聽說好像是這齣戲海運出了一點問題,所以舞台沒有順利運到。」
聞此,我開玩笑地問該不會這就是影響他未來設計上力求簡潔的主因?他皺眉說應該不是吧,「我其實對那齣戲沒什麼印象呀」。接著又說,如果那場戲真的給予他什麼影響的話,大概就是知道「空的舞台也可以演戲」。
來自世界的眼睛,走向世界的舞台
雖不能說是三心二意,但也稱不上心意篤志,他說自己一直到大學畢業為止都是且看且走,反覆思量自己是否真的要走這一行。帶著這樣的猶豫服兵役,才開始仔細規劃出國唸書想法。對於之後順利考上耶魯大學,他清清淡淡地說:「我退伍後就直接去美國念語言學校半年,一邊準備作品集」以及「家裡幫了很多忙。」
耶魯的求學階段,除了累積大量的實作經驗之外,最有幫助的一件事情就是接觸各種不同的劇本。「劇本真的很重要,那會決定你是不是有動力想去創造一個空間。」他說。
平均一學期有十八週,一年級的時候教授要求同學兩週交一個劇本的舞台設計,如果其中一次耽誤了,接下來的設計進度就會像滾雪球一樣凌亂得不可收拾,因此無論成敗,第二週一定要交出舞台模型。
「老師會鼓勵你放在自己熟悉的時空背景底下去創作,因為你對自己成長環境以及文化的了解會勝過其他人。」好比說同樣一個《馬克白》劇本,冠上不同國家的政治文化就會產生不同的互動方式,哪怕說著一樣的台詞,也會營造出不一樣的氛圍。於是,李柏霖每一週都能夠看見同一劇本所衍生出不同樣式的作品,包含著那個國家的文化、與個人豐富的想像。可以說他是從這些完全不一樣的設計中窺見這個世界,建立起世界觀的。
既然如此,怎麼不想直接留在美國工作?那裡的表演市場大得多不是嗎?
「很多人都這樣問我,」李柏霖的心理也畢業那一年不斷地反問自己:「可是我留在美國要做什麼?都是從助理當起,或者接一些很小的戲。花一兩年留在美國,要追求什麼?學經驗嗎?我也沒有要定居於美國的打算⋯⋯」於是,當時聽到回臺灣有戲可做,他也就決定飛回來了。
(舞台設計師 李柏霖|攝影:郝御翔)
回到熟悉故土,搭建創新舞台
回到最開始他所說的——「風格不是很重要」這句話上。深入了解,指的是有些人在設計之初會先想一個形式,再用此形式套在劇本上。但李柏霖不是,他說自己會在讀完劇本的當下,自問能否感受到劇本中的空間?是否產生什麼畫面?用最直觀的感受將第一版的舞台畫出來。
當然,除了自己感覺的投射之外,舞台設計也並非完全的「自由創作者」,他是團隊的一員,必須先去理解導演對於一個劇本他們想要說的話 ,想讓角色活在什麼樣的世界裡,進而把那個舞台打造出來。
比如導演想要投影,他會先去理解:「為什麼需要影像?影像如何幫戲加分?影像如何跟空間搭配?」他的設計並非一個憑空杜撰的創意,除了劇本透露的基本意象之外,和導演確認欲呈現的時空是在什麼背景之後,就開始做資料蒐集與考究、再進入概念草圖、立體模型……。因此這些與導演、創作團隊的咖啡時光,這些資料收集,成為了他動手創作的珍貴資產,讓他的舞台是一個人往時代的深處走,會看見的風景。
無論是在設計的功力或者與導演溝通的技巧,都是一門學問,並非一蹴可幾。他坦承,時至今日,每一個作品完成以後都會花時間反思:這個作品對嗎?這並不是一個有標準答案的問題,所謂的對錯亦非具體能描摹的,而是一種「直覺」。
「與劇本契合的設計放在舞台上,感覺會很直接的反應出來,覺得有幫到這齣戲。」但這樣的心情當然不是每次都有。有時是因為劇本無法打動自己,所以設計出來的東西偏向是在為美感服務,做劇場對他而言如果只先談美感而忽略故事,那是一件十分空洞的事,「如果是這樣……設計完之後就不會這麼興奮。」他說,有時候是看著舞台,內心仍不放棄想著:「如果下次有機會重演,我會怎麼設計?時過境遷會不會有不一樣的想法?」這同時也是李柏霖認為劇場最迷人的一件事情:永遠都能容納各種不同的可能,竭盡腦汁自問能不能再創造一個全新的空間符合這個劇本的內涵?
(舞台設計師 李柏霖|攝影:郝御翔)
2016《服妖之鑑》
拿自己過往的設計舉例說明:2016耳東劇團的《服妖之鑑》,是一個橫跨三代的故事,從現代、民國初年一路走到清朝。「所以我想舞台要有某種詩意,才可以在不一直換場的情況下,裝下所有的風景。」確認了時代,接著指向劇本中的故事線,他說:「我的直覺就是要做一個圓環。」
(服妖之鑑,最早設計之舞台模型|圖片提供:李柏霖)
故事之初發生在深山的療養院,是劇作家杜撰出來的一個空間,氛圍靜謐神秘,且演員的身份會不斷轉換,從角色跳脫成為說書人口吻,是故第一版的舞台,李柏霖讓佈景搭上山水,放置桌椅以示說書,圓形的舞台同時也表示著輪迴的意象、劇中的池塘、球場⋯⋯等等暗示。他其實滿喜歡自己這一版本的設計,沒想到的是——「這是我第一次跟導演許哲彬合作,這一齣戲他比我更有『潔癖』,我覺得舞台已經滿精練了,但他還是會一直問我有可能可以不要這個東西嗎?」此外,山水佈景仍讓導演覺得太寫實,希望留有更多空白予以觀眾想像。於是乎,一改再改的最終定案:成果是一個上下雙面圓環,一個鏡像的概念上下呼應,垂掛幾顆燈泡讓使圓環產生更強的連結,橫跨三個世代的感情互相輝映聯繫。《服妖之鑑》戲後佳評如潮,點評演員導演劇本的功力已是司空見慣的事了,但那次罕見地看到許多人眾口一致誇讚雙環舞台,包覆了三個時代的故事,不見燈暗換場、舞台旋轉,一景到底,沒有任何一個空間被浪費。
「最終定案的那個版本也許不是我一開始最喜歡的,但確實成功地讓觀眾接收到我們想表達的意象。」李柏霖說:「自己大部份的設計都會經過這樣的過程,如何在與藝術團隊開會當中,讓成果接近我們討論的目標。創作是一個不斷嘗試的過程,也是一個推翻在挖掘的過程。」
(服妖之鑑,最終版舞台|照片提供:李柏霖)
2016《雲係麼个色》
再拿另外一個例子談,是莎妹劇團的《雲係麼个色》。相較於服妖之鑑,這齣戲一開始是劇本還沒有完全成形就先開始設計。「可是導演王嘉明給了一個非常清楚的設定、以及時代框架。」故事設定在未來20到30年後,這個未來的世界不是被新穎的科技覆蓋,而是極端的氣候籠罩,環境浩劫影響下世界只剩下極冷與極熱。所以李柏霖鋪了一片龜裂的大地來表現大冷大熱後的土壤,人們寄居在一台車上生活,舞台佈滿了空瓶子,因為在他的想像中,大熱的季節滴雨不下,但逢冬季下雪必得儲備飲水。
(雲係麼个色,舞台設計模型|照片提供:李柏霖)
雖然劇本尚未成形,不過主題明確,畫面就跟著清晰。舞台設計的過程是一種雙向進行的合作方式,李柏霖隨著排戲過程發展出來的脈絡看還能添加什麼舞台元素,同時導演演員也跟著設計出的舞台發展清楚的走位以及空間感。
李柏霖的舞台能夠設計得乾淨如服妖,彷彿信筆畫出兩個圓;亦能建造一個全新的世界視角,堆放空瓶、架著太陽能板與色彩密度極高的視覺舞台⋯⋯。無論是哪一種,除了要能符合導演的想像之外,這些設計的共通點就是沒有一個道具是沒有意義的,每一個事物的存在都不是為了單一的美學要求,而是能夠在舞台上發揮作用,替劇本沒寫進台詞的地方加進註腳。
(雲係麼个色,最終版舞台|照片提供:李柏霖)
互信的關係,凌駕美感直覺
再說到與導演的工作經驗,他聊起於耶魯大學唸書的一段往事。
在出國之前他的設計經驗並不豐富,直到耶魯大學才算真正開啟他與導演在專業製作架構下的合作關係,也是在這裡讓他碰到釘子。
「在耶魯我正式做的製作有三齣,有兩齣戲我印象很深刻,因為都跟導演起很大的衝突。」他回憶,其中一次試做經典劇目《奧蘭朵》,他讀完劇本以後心中有清楚的畫面浮現。「這並不常見!」他說:「所以我很興奮,立刻著手畫草圖給導演看。」
結果呢?
「導演看了以後,告訴我:『這很美,可是不是我想要的。』他把他心中的畫面描述給我聽,跟我設計的草圖相差十萬八千里遠。」李柏霖當下的想法就是:跟導演理念相距甚遠,這樣結果這麼會好?於是他提議,隔天設計會議上他做出兩個版本,一個符合導演期待,一個是自己心中的想望。未料導演聞此大發雷霆,此事傳到他的指導教授李名覺耳裡,李教授並未苛責,告訴他:「你應該要先聽聽導演要什麼,你怎麼知道結果不會是好的?即便最後真的行不通,那也可以再改過不遲。」
事後想起,他能夠理解導演發怒的理由。兩個設計,擺明了就是要大家選邊站,支持導演還是支持我?
那次以後,他放下自己最初有的興奮感,轉從導演的面向切入。最後成品美得超乎預期,戲也深受觀眾肯定。李柏霖明白在高超的技藝前面,互信的關係仍是優先考慮的事情。他說:「我知道我腦中的東西是可行的,但不代表別人想要的東西是不行的。」
教育是檢視自我的一面鏡子
正式踏入社會,當然使他累積大量的美感視角與歷練。除此之外,他的教學身份讓他回歸初衷,有機會重新檢視自己、反思這些年做過的種種。
當年他學成歸國,與過往最大的不同就是除了設計之外、2012年開始在大學兼任教書。一開始只是團隊間輾轉介紹,只要不影響手頭的設計工作,他都非常樂意嘗試。沒有想到的是,最後竟能在教學的過程累積能量、間接激發創作靈感。
北藝大的大一模型課中,他本可單純引領同學製作模型的基本法則,「可是我覺得技法表現要有情境可以支撐,才不會太無聊……」於是他嘗試拋出十幾張圖片,要同學挑選,並以50字簡單說出一個事件,再親自替那的故事做出一個舞台模型。以這「多餘」的教學方針,他藉由同學選擇的圖片來認識那個人,並從同一張圖所帶來完全嶄新的故事感到驚奇。此外,在教學的同時李柏霖也不斷檢討自己:「我還有沒有更多的東西給出?」「要如何自我充實才能有其他建議?」
倘若碰到一開始什麼都不懂的學生,誤打誤撞產生一個點子,最後師生一齊協力完成——「這種狀況當然不多,可是偶爾還是會發生。一旦完成,你會發現這樣的精神是會渲染的,對於雙方都是成長。」
李柏霖不喜歡用台灣劇場在時間與經費上的現實,或是一些對劇場的刻板印象,來限制學生發展空間的可能性,不論設計的空間是多簡單或是複雜,便宜或是昂貴,都應該是第一時間從劇本內涵去提煉出來的結果,而不應先被現實綁架再去創作。
(舞台設計師 李柏霖|攝影:郝御翔)
為了一個精心策劃的謊
無論是教學或者是自己的獨立設計的作品,他老話一句,最在乎的還是「這個空間有沒有幫助到這齣戲?」把獨創性拋掉、特色暫擱一旁,最關鍵的永遠還是這件事。
所有故事都是創作者精心策劃的一個謊言,包裹著想要傳達的道理、想法或價值觀,好像愈朦朧愈帶著魔幻的美感。然而舞台設計師就把謊言建構出來的人,讓「想像」成為可以觸摸、碰撞的地方,他給藝術家的天馬行空找一個停棲之所。
舞台本身興許是除了劇本之外最能延續人類意念的創作,哪怕台上需要一張騰空的魔毯、剖開的房屋,時間是立足於亙古以前或者千年以後,這些「想像力」都是人類當下拋向過去未來的一條意念之繩,與此刻牢牢綁緊。
是故,應可這麼解釋,李柏霖的設計之初,最在乎的就是編劇導演能為這個謊言之地投以多少認真,交出多少「具體」的時空背景。於後,他再翻閱文獻資料、為不存在的空間打造真實存在的舞台。
再回過頭來看,原本那些時空背景的問題、以及錙銖必較的細節,其實都在在說明了:他是最早願意相信這個謊言的人。為了一個竭盡心意的謊,打造無比真實的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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