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大女孩的工作室
近兩年來，台灣劇場界不斷有新一輩的力量崛起，如同汪洋上的遠船燈火，散發幽微的光圈，隨著洶湧浪潮，揚起自己的船帆。「劇場」二字，乍聽之下彷彿某個迷幻綺麗的夢境，讓人直覺聯想到掌聲、舞台、Spotlight……。不過真實的劇場工作中，幾乎人人都得捲起袖子來當「苦力」。沒有穩定的經濟保障，沒有固定的上下班時間，若單純倚靠熱情，究竟能夠撐多久呢？若把這個問題，丟給今年2014甫立案完成的「娩娩工作室」，答案也許更加意味深長。
「娩娩工作室」的核心人物：團長賴玟君，與藝術總監林唐聿，兩個笑起來仍帶著些許稚氣的大女孩，卻蘊涵極為強大的表演能量。起初，兩人感嘆現今國內外劇本裡頭，專為女性設計的戲太少，而女演員太多，轉念一想：不如乾脆自己來做女孩子的戲吧！於是一路規劃整備，一個劇團的概念於焉成型，呼朋引伴，從發想到正式立案，並於近日推出創團以來第二號作品《Bæd Time》，從技術、行政到演員的挑選，成員幾乎都是女生！
（圖左為團長賴玟君，右為藝術總監林唐聿）
「其實女生是很複雜的。」團長賴玟君這麼說：「但我覺得現今社會，對於『女性』的印象太死板，也太單一。女生擁有很多的可能，不是只有可愛、柔弱、漂亮這些形容詞。我們想要大家看見的，就是這些背後的多面向。」先不提女性主義這種硬梆梆的名詞，娩娩工作室無意專門打造女性的故事，只不過藉由自己挑選，或者改編的劇本、演員的呈現當中，試著讓觀看著讀進更多可能。
女人與小孩沒告訴你的事
好比2014年初，娩娩工作室的創團作《Play Game》──第十二屆台北文學獎得獎作品，編劇蕭博勻當初在劇本中創造了一對母親與女兒的角色，然而單單是母女這樣平凡的關係，已是一團千絲萬縷、纏亂不清的關係。女性的身分安置在母女這兩種角色當中，本為一道永恆的課題。當時的演員就是賴玟君和林唐聿二人，兩人皆散發出一股獨特而多重的氣息，混合著開朗與冷酷、天真與偏執，劇中藉由一場扮家家酒遊戲抽絲剝繭地道出各種殘酷地暗示：諸如暴力、性侵、壓抑、報復……，終至結局造成無可挽回的災難：母親面對女兒受虐致死的事實。
這人性、母性、女性，兩位演員以自己豐厚的戲劇魅力，將情緒與情感層層轉變、堆疊，使劇中的角色殘忍地復活。
娩娩工作室演出的風格，大多如此，幽深而灰暗。除了挖掘女性的多面向之外，同時也特別喜愛處理「兒童心理」的戲劇題材。團長賴玟君非常喜歡小孩，且認為孩子的特殊之處，在於其有一顆純潔無害的心，但卻同時擁有一個極度黑暗、邪惡的一面。
「我不知道那些黑暗面是從那裏來的。」賴玟君說。所謂的社會化，不是一種改變，而是一種隱藏，把人最原始的樣子蓋起來了。長大就是這樣的一件事，原來每個人都是很特別的人，只是到最後大家都變得一樣。「我在想，也許能夠靠戲劇，來『還原』一些吧。」
我想把燈關掉
身為娩娩工作室團長的賴玟君，不僅身兼導演、行政，更是現今許多劇團挑選卡司時的不二人選。不過談起自己，最常出現的台詞是瞇起眼睛笑說：「哎唷……，我很沒有自信啦。」台東長大的賴玟君，當初只因為高中摯友的一個「演員夢」，一同結伴北上考取台北藝術大學。先前完全沒有任何的準備，卻這樣誤打誤撞就考上這間她認為「太美好」的學校。
起初，主修表演的賴玟君在班上顯得非常扞格不入。「我的同學，看起來都是某高中的明星學生，每個人都在發光。所以我就很想把燈關掉，讓他們亮就好。」不擅將情緒隨意發洩的賴玟君，大學時期曾有一段非常難熬的歲月，直到學校老師的一句話，才從黑幽幽的地方中甦醒。
「老師說：『你從那麼遠的地方來，把自己藏起來到底要做什麼』？」
身為一名演員，除了肢體與劇本理解上的訓練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能夠認識自己。認識，並且接受，才有可能「成為」另外一個角色，而不只是「假扮」。從一個接著一個的演出中，賴玟君學著認識自己，並試著將生命中的苦痛擔在肩上，而非陷溺進去。要能夠將一個角色的快樂與悲傷，恰如其分的投入觀眾的心中，自己就必須先做到「接住」這些情緒，不過度執著，也並不急於讓自己被看見。「我想要說好一個故事，並且讓大家聽見，這樣就好了。」從那麼遠的地方來，賴玟君仍然不喜歡替自己打上一盞燈，不過也不再把自己藏起來了。
生來替你說故事
從原本對於劇場毫無基礎、概念的女孩，走到至今，賴玟君已經完全能夠享受舞台上的任何角色。甚至發現，舞台上的自己更為自在。真實生活中，時常難以有效的溝通、對話，大家忙著講自己的話，或忙著分心。不過走進劇場，這些擔憂都消失了。人與人的距離變得很親近，彼此都在等待著一個故事發生，並且同時變成故事中的人。戲劇大師Peter Brook曾在著作《開放的門》中寫道：「劇場沒有類別，而是有關生活。這是唯一的起始點，而且也沒有真正基本的東西了。劇場就是生活。」只是，生活並非劇場，仍有許多碰撞與誤會存在。戲劇的出現，當然不可能改變這樣的事實，不過至少能夠讓人看件另外一種活著樣子。並在那個樣貌中，似乎能夠理解一切、寬容一切，如果幸運一點的話，也藉此發現了不一樣的自己。
讓我們回到最初的問題吧──日子恍如乘坐在一條漂流木上的劇場工作者，若單純倚靠熱情，究竟能夠撐多久呢？
的確，若是用「撐」的，恐怕沒個幾年就收手不幹了。不過，如果這些人其實只是在「生活」呢？如同村上春樹在短篇小說〈日日移動的腎形石〉寫下的：「所謂職業，本來就應該是一種愛的行為。不像是為了方便而結的婚那樣。」
賴玟君提到，娩娩工作室今年應北京青年戲劇節之邀請，再度上演《Play Game》一劇。不過這一次，她們稍為更動了結局。
「這一次，我們沒有讓女孩死掉，她活下來了。」
乍聽之下，以為劇情轉往溫馨大和解的路線前進，未料完全相反。更動過後的結局，只會讓觀眾看完，心又一步的向下沉入。「很多時後，活著不見得比較溫暖。」賴玟君這麼說的時候，臉上仍然掛的淺而溫暖的微笑。活著大多時候都不是件溫馨的事情，不過仍有人做出勇敢的選擇──娩娩工作室，帶著這樣的強韌，懷著生命的陣痛，持續作戲。興許哪天你也有機會走進她們的故事中，一起疼痛，並且重新誕生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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