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若讓身心成為河流,就能站在海的彼端--專訪 韋以丞

 

撰文/郝妮爾  

  

先把自己交給光

  進入國立藝術學院(現稱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第一學期,他被分入燈光設計組。彼時學校尚未成立「劇場設計系」,戲劇系還是個能海納百川的所在,無論表演、設計通通列入門下。韋以丞首次認識劇場燈光的那一刻,也許和多數著迷劇場的觀眾或工作者擁有相同的震撼,在黑幽幽的劇場裡頭,彷彿是燈組定義了光陰。劇場裡頭的黃昏是黃昏,卻與門外的世界完全阻隔,時間同樣的流動,卻以不同於現實的方式緩緩爬過。外面那些被定義好的時間觀念,在此都不通用。這裡的光擁有自己的解釋,交織交錯成不同的世界、不同場域。在那裏,光成為一個具體的,能夠觸摸的存在,它印於肌膚、瞳孔,以及心跳節拍之中。當下,他決定要以主修「燈光設計」來畢業。

  儘管時隔多年以後,我們聽到的韋以丞總是以一位演員或者導演的身分站在舞台上,但是大學與燈光相濡以沫的幾年,賦予了他善於「找光」的身體、與設計師良好溝通的橋樑。事實上,他在學生時期不僅燈光設計,校外的表演邀請、活動尋找Crew的案子,甚至當兵退伍後即刻投身紙風車的行政工作。從藝術、前台、幕後、小至道具製作,全都走過一回,最後駐足於表導演的位置,發現以前無心插柳的學習在日後都派上了用場。回憶當時,他說:「我沒有辦法忍受自己隨便把一件事情做完,還記得有次為了要縫一個偶,整整七天沒有睡覺,不誇張,就是七天。」也許就是這樣不願苟且的態度,才能夠讓流經的每件事情都留在他身體裡面。

  (韋以丞《夜奔》演出劇照∥照片提供:狂想劇場;攝影:陳少維)

  

戲劇系?完全是個意外

  乍聽之下,會以為「劇場工作」對他來說是早已確立的目標、兒時的夢想,任重道遠,得全力以赴。卻聽他噗哧一笑,回答:「不,這完全是個意外」他加重語氣又重複了一遍:「我會考進戲劇系,完全是個意外。」並且豎起手指,比了個三:「我重考了三次。」再鄭重搖頭表示:「我沒有目標,沒有夢想,那個時候覺得有大學讀就好,誰知道一間都考不上。」  

  絕非謙虛,並無客氣。韋以丞談起高中階段,自認絕對是個「乖學生」,沒翹過課、不玩社團、連興趣什麼的都談不上,放學甚至會主動留在教室念書。「能做的我都做了,但成績就是起不來,父母老師也覺得很奇怪……。」總之,他幾乎毫無意外地進入重考班,隔年大考再次落馬,簡直二度傷害,他連重考班都不願意去了,向父母表示要自修學習。自修學習的結果,讓他把自己活得像日本失業的中年人,每日早起,揹一袋書,嚷著:「我去圖書館了喔。」實則跑去二輪電影院,買一張廉價的票,坐上整天。或者騎機車到更遠的地方,從北市騎到淡水,當時連漁人碼頭的燈塔都沒有,坐在後來燈塔建起的位置,望向八里海面,內心空蕩,彷彿海浪拍打的起落都比自己人生精彩,如是消磨一日,再回家吃飯。  

  逝者如斯,半年過去,他終於再次走進重考班大門,開啟一樣的生活、一樣的課程內容、一樣的……。稍有不同的是,一位活潑的英文老師在課堂中說起有位學生考取國立藝術大學云云,再聽說該年學院考取方式,是聯考加上術科成績除以二--於此之前,整個班大概沒幾人聽過這間學校的名字,然而對一群在汪洋中的重考生來說,任何一塊漂木都是救援,根本也不曉得藝術學院所學為何,總歸一件事:只要是大學就行!  

  韋以丞孤注一擲,決心報考。以初生之犢的勇氣,甚至在術科的「專長表演」中,表演了一齣戲。「而且還是我自己編的。哈,我自己編了一齣戲自己演!」記得當時的考官是金士傑,專長選擇演戲,此舉正是關公面前耍大刀。「因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啊。」他聳聳肩,每每憶起自己的無知都會羞赧大笑。也正是在那一年,他終於考上大學,脫下沉重的學習壓力,第一年遊走在校園時,還忍不住拍打臉頰自問:「我這是在做夢嗎?」

  

(韋以丞,圖左。《夜奔》演出幕後照∥照片提供:狂想劇場;攝影:陳少維)

  

成為別人想要選擇的人

  當然不是一場夢。雖然在常人的眼裡,做劇場和做夢本是同根生,然而除卻了夢境的魔法,險峻的現實不是光靠理想就能得意。

  韋以丞過往在學科成績中無法得到的成就感,在大學實現,他意外發現自己的筋骨較同儕柔軟,更能直覺式跟上老師的動作。大一必修李柏君老師的國劇動作課,又啟動了他身體的穩定與靈敏,於此之後便一路相隨,跟著李柏君老師亦步亦趨,至今都時常往返學校協助老師的教學指導。  

  「我這是不務正業啦,主修燈光設計結果跑去做表演……」他這句話講得雲淡風輕,好像一路走來沒有跌過什麼坑坑洞洞。考進戲劇系也許是個意外,然而接下來每一步都是在考驗本事。  

  「我不是特別出色的人,真的。學長姐在做畢製的時候,也會過來挑演員,我經常不是被選中的那個。」他停頓一會兒,接著說「我只是很努力,讓自己成為別人想要選擇的人。」

  比方說有次在中國的巡演,他擔任副導演,舞台設計架了一個極高無比的立體旋轉舞台,使得燈架無法降下來調度照明方向,得倚賴現場的雲梯升到最高點、人在其上徒手調整。那高度讓在場所有Crew面面相覷、害怕噤聲,沒人敢攔下這個活。只見再拖下去什麼戲都不用排了,韋以丞自告奮用上去調燈。待演員導演魚貫進場,有人抬頭大喊:「副導怎麼在上面調燈啊?」大夥才發現,他們這位副導能導、能演,還對燈光「略懂略懂」。

  或者是另一次,跟著林奕華到中國演出《紅娘的異想世界之在西廂》。雖是早幾個月前就抵達準備排戲,不過情感細膩的導演林奕華慢工細琢,左等右等都沒等到自己的排演時間。韋以丞沒乾耗著,在自個兒房內練習台詞、歌曲,真的等到開始排到他戲時,竟已是開演前兩天的事了!他興高彩練抵達排練場,與眾演員順過一次走位之後,導演開口詢問:「以丞,我能否要求你一件很過分的事?」  

  什麼事呢?離開演不到兩天了,導演希望韋以丞能夠試著演出「所有的角色」──場上的演員依舊在,不過全都變成魁儡一般,他需遊走全場成為這群演員的聲音表情。「心臟不好的人肯定會嚇壞吧,」他說:「當然我也不是那種辦不到硬要逞強的人,可是,我一定不會先說NO。我的想法是:你敢提出這種要求,我就敢嘗試!」那次嘗試的結果,在場的人全報以熱烈掌聲,導演嘆了口大氣說:「我終於找到我要的是什麼了。」

  我們也許終其一生都在等自己能夠自信地說出這句話吧:「終於知道我要的是什麼。」為了實現這句話,窮窮碌碌地尋找、等待、張望。在這個時期的韋以丞,讓自己的身心與腦袋長成一條河,通往各個領域。待一切成熟,原本以為不會派上用場的訓練,都得到施展的機會;原本流往他處的分支,都匯聚成了一片汪洋。

表演,是一個永遠都在後悔的工作。

  回到最多人認識他的身分──一名演員。是否也曾經碰過難以克服的角色?面對這問題,他莞爾回答:「我不會用克服這兩個字。」因為克服彷彿表示你完成了,不過身為演員,他說:「表演,是一個永遠都在後悔的工作,這是永遠是現在進行式,沒有完成的時候。」  

  一名演員會隨著生命經驗的歷練,不斷改變。穿戴過的角色在來日某一刻被想起的時候,難免想著:「可惜啊。」可惜當初沒有現在的生命皺褶,可惜那次沒能體會此刻的孤苦掙扎。然而這份可惜也只會不斷延續,即便作品再次重演,也難保「最好」的神韻體察在更久以後給碰上。

  可是即便如此,那也沒有關係。這是他從大一的表演老師羅北安身上學到的,無論如何「不要懊悔」,因為「如果做錯了,現在發生很好。一是因為你知道他正在發生,二是因為你的發現,所以不會讓他再次發生。」況且──表演哪裡有對錯呢?一切都是選擇啊。  

  

(韋以丞,圖左。《Closer情迷》劇照∥照片提供:綠光劇團)

  

往最遠的地方游

  憶起當初那個就是沒辦法把書念好的高中生,大夥兒老愛問:「以後想要做什麼?要念什麼?」他回答:「我那個時候都說中文啦外文啦……其實都是隨便說的,你怎麼可能問出一個成績不好的小朋友有什麼夢想?他哪敢夢想什麼?」  

  如今,看著這個留著乾淨鬍子,外表完全看不出年齡的大男生,一方面無法相信他曾經活在這麼沮喪的過去,一方面更無法置信即使身在沮喪的環境,他還是那麼努力的想把事情都做好。就像是安靜接受指令的小動物,若有人要他成為鳥,他就拚命飛;如果有人希望他是魚,他就會往最遠的地方游。所以他不問自己能否把書念好,只是一個勁讀;不問自己適不適合劇場,只管把所有東西都試了一遍。

  有那麼一刻,我從他的談吐中,聽見多年前他所凝視的那片海。茫然無所措的高中生,幾乎要對書本絕望又不敢真的放棄、只能直勾勾的盯著大海,不久後的幾年,竟成為了不斷打向劇場界的浪花。是啊,終於他也能夠開口說出:「我找到我要的是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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