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鑿開裂縫,讓光竄入──專訪導演符宏征

   

撰文/郝妮爾

  

  「我也忘了當時到底發生什麼事,大概是個難關……」他憶起大學時代的自己,瞇起眼睛, 彷彿遠景在目,繼續說:「可是我無法嚎啕大哭,只能讓眼淚靜靜地流,不斷告訴自己:『我還這麼 年輕,未來一定會有更巨大的苦難在等我,如果此刻就覺得受不了,那以後該怎麼辦?』」倏地把回 憶收起,他又凜然一笑。即便再也不是那個跟著劇場前輩孜孜矻矻的小毛頭,他已然成為學生口中的 「老師」、演員心中的「符導」、當代劇場界佔有一席之地的藝術家,他依舊深信,最艱苦的時刻, 尚未到來。

 

   

(符宏征導演。∥照片提供:椎劇場)

留到最後

  1980年代後期,蘭陵劇坊第一代的成員紛紛自紐約學成歸國,團員之一的黃承晃成立「人子 劇團」,又將在股市賺的錢撒下,讓團員陳偉誠開班授課。彼時一群對戲劇充滿熱情的大學生湧進, 符宏征亦在其中。有些人甚至帶著參加夏令營的興奮與期待報課,那些活躍於舞台上的人,如今與自 己如此貼近,甚至能親切的喚其「老師」。

  因此,大概很少有人預料得到,第一期的課程會嚇跑這麼多人。陳偉誠開宗明義就直白地 喊:「你們不要給我耍寶!」也不在乎這群人的出身背景、只要踏入此地通通都是「玩真的」,他對 著一群嚮往舞台的學子說:「我們不表演。」簡直像在對一群泳衣都穿好的孩子們宣示「我們不下 水」。

  蘭陵成員從紐約帶回來的果陀夫斯基(Grotowski)表演系統訓練,雖說對當時的臺灣是一 個全新的概念,但在西方國家早已臻至成熟,相對早期以「貧窮劇場」這種標籤化的解釋,其實有失 偏頗。師承此系統的陳偉誠,相信好的表演訓練未必只能讓你成為一個「好的演員」,而是讓你「想 成為什麼就成為什麼」。其實不只陳偉誠一人,當時自紐約回國的蘭陵第一代,幾乎有志一同,認為 「你要先成為一個好的人,方有可能成為一個好的劇場人。」這裡的「好」,是從對於身體的認識、 運用、展現,以至於內心的理解、收放、滲透。此舉是將開闢一條比藝術更廣闊的道路,因此才數度 吶喊「我們不搞演出」,充其量以「表演呈現」的方式,主動邀請一些朋友、熟人,三三兩兩結伴觀 看,在陽春的小排練場內安靜的開始與結束。

  是故,後來有些人因為受不了嚴苛的訓練所以離開、有些人實在寄情於舞台因此退出,再加 上蘭陵所開設的課程每一期都會淘汰一些人,到最後依舊留在原地──符宏征,就是少數中的一位。 談到當時的課程,他忍不住喃喃:「我覺得我真的很適合……」適合什麼呢?回溯其出身背景,在學 生時期,他便幸運地比別人都先體驗過注目與掌聲,相對少了些對舞台的迷戀。

  

(符宏征導演。∥照片提供:動見体,攝影:鄭敬儒)

 

踏出第一步

  符宏征出生於馬拉西亞,父母兄長皆從事藝文活動。於馬六甲就讀的高中,更是年年都以嘉 年華式的規模舉辦聯歡晚會。那幾年,雲門舞集的風潮迷捲全世界,符宏征形容當時「所有人對現代 舞的投入簡直狂熱」,因此每年一度的聯歡晚會,也理所當然地成為高中各班的「現代舞競賽」。不 過,這樣的「想當然爾」在符宏征高一那年被打破。全校籌備火熱的氣氛下,他大膽舉手提問:「每 年都表演現代舞,今年可以有話劇嗎?」

  事過境遷,這個提問現在看起,簡直像是關鍵性的第一步。得到老師的應允,全班興致高昂 地動身,集體發想劇本點子,「我們那個時候連集體創作是什麼都不知道」他笑道。青春從來不欠缺 無知與勇氣,儘管劇本初稿不盡滿意,熟稔藝文活動的父親開始親自教學導戲方針,更請到馬來西亞 專業編劇李福祥指導劇本,「我一個人去他家,他當時一字一句告訴我該怎麼寫,人物啦、對話啦, 我也拿著筆一個字一個字抄……」青春也不欠缺衝勁與傻氣,一整個班就真的在熱鬧歡騰的聯歡晚會 上,安插進了話劇演出。他笑談:「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發現提出想法就會被鼓勵,這滿激勵我 的。」

 

怎麼革你自己的命

  憶起大學時期,正逢臺灣解嚴,社會開始吹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新鮮風氣,年輕的血液滾滾沸 騰,天安門事件的衝擊與震撼游過海峽、直抵臺灣,隔年,政府遷台後第一起大型學生抗議行動「野 百合學運」展開。混雜著期待、激昂、憤怒、急切種種心情,當然也讓人徬徨。符宏征猶記當時黃承 晃對大夥兒說的話:「在外面革命夠了吧,現在要想想怎麼革你自己的命。」一針見血地言論讓他沉 靜下來。雖說不能直截了當的歸功於這句話,但不久後,他的確做了一件讓大家吃驚的事:他走入體 制,考進臺北藝術大學戲劇所。

  有些劇場前輩認為他是畫地自限,再三詢問:「你進去體制裡幹什麼?」但從長遠看來,符 宏征的確在此找到了他導演人生中的最後一塊拼圖──認識賴聲川老師,並且進入表演工作坊學習。

  

(符宏征導演。∥照片提供:椎劇場)  


  年輕時期的自學過程、以及蘭陵劇坊的表演型態,讓他習於集體創作;大學時期的果陀夫斯 基訓練鍛鍊身體,讓肢體能夠恰如其分地抵達腦中所想的姿態;研究所踏入表坊的過程,使他近距離 學習台詞對話等語言的掌控,且更進一步的將語言的可能推展到極致:「未必所有的台詞都需要說出 口」。這就是符宏征作品中廣為人知的空白美學,若曾看過他的作品,必定都會為那些大膽的沉默、 安靜的空間所撼動。語言在未說出口之前的曖昧性更大、也蘊含了更多的戲劇魅力。

   

用針刺就會流出鮮血的地方

  從集體創作、形體訓練到語言風格,帶著完整獨到的特色,符宏征於2006年創立「動見体劇 團」。凡此之後,臺灣劇場又多了一個新的選擇,有別於大量的經典改編、商業喜劇、老戲重演,此 團風格大底晦澀、陰沉、寫實居多。然而這裡的寫實所指為何呢?大概可用村上春樹於《1Q84》的一 句話以蔽之:

  「一用針刺就會流出鮮血的地方就是現實世界。」

  無論是在團內的集體創作,或者是取自原創劇本演出,千萬別期待符宏征的作品看完能夠身 心舒暢地走出去。近幾年的作品更是甚至捨棄了圓滿式的收場,放棄「安撫」觀眾,讓不快的心情推 到最大。「我對苦痛有極高的忍耐力。」他說:「大部分的作品是希望給人快樂,當然市場也絕對需 要快樂的戲,但換個角度來說,我有責任給予觀眾『不同的選擇』,我相信一定有些底層的東西還沒 被挖掘出來,也有些觀眾還沒有被開發。」

 

暴雨將至

  就近期的新作《暴雨將至》而言,此戲早在2012年就在新加坡上演。原先,是受郭寶崑── 新加坡戲劇之父──的女兒邀請,在新加坡替父親舉辦一個逝世十周年的活動,重新翻演郭寶崑舊 作。其中,交給符宏征的作品是《傻姑娘與怪老樹》,這齣帶有童話色彩的陰暗劇作:描寫一位能和 老樹對話的女孩,互相分享自己的所見所聞,直到欲興建大樓的人來訪,揚言要砍掉老樹,女孩不 肯,死守樹前,大人看這不是辦法,退而求其次表示:「不砍樹了,只是修剪。」這一修剪,老樹變 得又醜又怪異。女孩無法理解老樹的沉默,「如果你能跟我對話,為什麼不跟他們說?為什麼不反 對?為什麼……」種種的疑問化為怒氣,最後女孩親自把樹給砍了。

    

(《暴雨將至》2016排練照∥照片提供:動見体。攝影:鄭敬儒)

 

  此戲帶著浪漫的情懷與殘酷的結局,在許多地方均獲好評。只是,符宏征不甘於此,覺得作 品固然經典,不過實在搬演太多次。乾脆依此重新創作,將女孩與樹之間寫成一個家庭的故事,加入 眾多成員。於是,那棵樹搖身一變成為垂朽的老人,孫女替老人擦拭身體的姿勢彷彿某種怪異的對 話,而最後這棵老樹(老人)的下場是否與原作相同?就得進場看戲才能窺知。  

  符宏征像針一樣的眼光,刺進現實最易流血之處──「長期照護」問題,隨著世界少子化、 醫學進步使壽命延長,在各地都成為關注焦點。詭異的是,在臺灣這也明顯是一個需要關注、討論的 話題,但卻有更多聲音輕易將之掩蓋。「我對那些被淹沒的聲音才感興趣。」他說。為了符合臺灣現 況,此戲從新加坡帶回臺灣,歷經了長長的等待,與編劇詹傑合作,又與臺灣演員歷經了再一次的集 體創作,才終於完成了一齣貼合臺灣社會、家庭、人心的作品。

 

藝術的生命可以很長遠

  言至此,或許應該將先前提到的「晦澀、陰沉」等標籤化形容詞拿掉。畢竟這些幽暗的題 材,並非符宏征的目的,他將眼光放得更深,耐心傾聽與觀察,讓那些躲在日光之外的東西顯出輪 廓。與其說他將這些事物帶到舞台上,不如說他將這些被掩蓋的事情裂了一條縫,讓光也能照進去。 主題黑暗、陰沉的戲劇,其目的往往不是為了要讓觀眾感到痛苦,而是即便痛苦也要將這些故事示人 的決心。  

  決心的養成,也非單靠對於藝術的執著。人生中的每一個選擇都替自己開了新的眼界。就像 當初高中時期的符宏征,本是懷抱著一顆電影夢,想放棄已錄取的臺大中文,轉念電影或者相關系 所,直到哥哥一句話讓他不再旁騖:「藝術的生命可以很長遠,不過你現在需要的是學養。」  

  有些人總喜歡說藝術是作夢的行業,多半帶著一點嘲謔一點戲弄,明著反著要問你:作夢難 不成能當飯吃?但與夢境不同的是,這是紮根當下的工作,長期從事此行的人將不再頻繁地感到受注 目的飄然、或者持續陶醉於虛幻的掌聲。他們把皮膚磨得更薄,以便時刻察覺世事的溫度;把心築得 更厚,以便在龐大且殘忍的現實前還能挺直胸膛。符宏征身體力行的展現其兄當初的那一句話:藝術 的生命還在持續延展下去,最艱苦的時刻也許真的尚未到來,只管把手中利器磨亮,往堅硬的牆上鑿 開縫隙。●

    

(《暴雨將至》2016排練照∥照片提供:動見体。攝影:鄭敬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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