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撰文/郝妮爾
縮成貝殼,孕育珍珠
2013年,《含苞欲墜的每一天》首播。在台灣影視圈中愛情獨大的童話故事粉碎,講述年餘 而立的女子在家庭社會的壓力之下、對自身慾望的迷茫探索,無論是整體節奏或者編劇思路,都是上 乘之作。
再值一提的是,這齣戲幾乎看不到「不會演戲的人」。其中,戲裡的角色「徐浩遠」──典 型的媽寶,擁有一顆極為溫柔的心,夾在愛情與親情之間左右為難,同時對世界仍有關懷與擔憂── 看到最後,觀者會撕下「媽寶」的標籤,發現這個男人內心層次,與洶湧翻滾的掙扎;過往總是女演 員的眼淚總是招人疼惜,這回換他哭,哭出萬語千言、哭出坦承與勇敢,使人跟著聲淚俱下。大概就 是這個時候,我對這位影視圈的熟面孔肅然起敬,將他的名字:黃健瑋,反覆唸了幾次。
不久後,我才遲鈍地發現他原來從不專屬影像,亦持續地活躍於劇場舞台。正確說來,劇場 才是他身為演員的起點:大一上學期,受學長邀請演出他們的課堂呈現《童顏》,故事從一對偷情的 中年人,倒敘至兩人高中、國小的戀愛記憶,極為考驗演員功力。恰巧這齣戲被戴立忍瞧見,戲後問 黃健瑋:「你大五嗎?」
不,他才大一呀(還是應屆考上的)。
無論是太過成熟的容顏、抑或震懾現場的演技,完全讓看不出這人一年前連演戲是什麼都不 知道。因此才剛滿二十歲,他的腳步已跨出校園,心裡清楚知道:「要比,不能在學校裡面比。」他 的眼界很大,觸角很長,腳步卻緩慢,大學一念就是七年。「我來學校不是為了畢業,是要學習 的。」他說。比方說自己的表演啟蒙者林如萍,大學生涯他跟遍如萍老師的每一堂課,有時甚至擋到 自己的必修也在所不惜;或者與同學莊凱勛向國劇動作的李柏君老師學習不輟,畢業後也常跑回學校 擔任助教。
黃健瑋對於學習有種奇異的執著,那執著與他散發出來的自信光芒有些格格不入。站在知識 的瀚海面前,他甘願縮成一顆小貝殼,孕育身體裡的珍珠。這件事,在兒時就能瞧見端倪。
(2016年的黃健瑋,持續鍛鍊身體與心智∥照片提供:黃健瑋;攝影:Dennis Kao)
讓想像力帶你去旅行
「我小時候有氣喘,身體不太好,發育也很慢。」是故,學生時期同齡的朋友一放學就衝操 場打球,他則是背著書包走到書店。還只是個國中生,已累積了大量的閱讀經驗,問買書的錢哪裡 來?「我存的啊!媽媽都會給早餐錢,我就把那些錢存下來。」此外,閱讀種類無遠弗屆,舉凡文學 狹義奇幻科普,均不設限-─
「是科普,不是科幻小說,寫得很生硬的那種科普讀物。」
我問那怎麼看得懂?你還是個國中生啊。
「完全看不懂啊,可是我就找裡面我看得懂的字,把那些字拼湊起來,『想像』書裡想要表 達的是什麼樣的一個世界。」
別家的小孩是看圖文故事,黃健瑋則挨著書裡陌生難懂的世界不放,他從從金庸小說裡啟蒙 了性知識,《獵殺紅色十月號》(The Hunt for Red October)摸索二戰後的冷戰時期,他首部接觸的 村上春樹作品《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開啟了他另一層感知能力。閱讀把他拉入一個廣大的時空,大 幅推開他對世界的想像。同時打開他另一層的美感體驗:老西洋音樂。
「村上春樹的小說裡面不是都會提到很多歌嗎?我那個時候就看小說出現什麼音樂,按圖索 驥去找去聽。」
當然,彼時一個孩子並不會有多明確的夢想,一切如今被冠以「用功」、「努力」之名目的 行為,一開始都純粹源自好玩。就像那時浸淫文學中的他並不甘於漂浮其中,要伸手觸摸彼端世界的 東西,於是拚了命滑行,國中開始閱讀村上春樹,還提筆寫信給譯者賴明珠;高中時與朋友結伴到唱 片行打工、到最後甚至自己組團,擔任鼓手一職。(至今仍活躍的地下樂團KbN,黃健瑋就是第一代 成員。)這一切的學習,從來都不是點到為止,他說:「我差一點就要去當職業鼓手,那個時候教我 的老師問我要不要跟著他去巡迴。」
回想高中時期,他不斷重複著說「我就是那個時候開始學壞的。」何謂學壞呢?就是「學會 抽菸、離家出走、完全無心向學……」與其說「壞」,不如說是悖離社會期待、脫離體制枷鎖。國中 時期順利考進成功高中,一視同仁的升學要求,無法接受此時期的學生打工、「玩音樂」或者其他超 出大人想像的事情。
黃健瑋的內心,一半是鋼鐵鑄成,一半是軟床。出生於傳統家庭,深信書中自有黃金屋,打 罵教育是為常態;另一方面,自小累積的閱讀經驗,讓他擁有彈性的視角與思考,彷彿身體能夠張成 一張大網,容納各種可能性。這樣的矛盾基底造就他的性格,在反抗的同時又顧忌著家庭,雖是顧 忌,也無法阻止自己往陌生領域探索的衝勁。
因此,他無法放棄考大學這一條路,同時也不願走向過往的正規體制教育。轉機就在此時出 現──高三那年偶然看見國立藝術學院(現台北藝術大學)的簡章,讓黃健瑋雙眼發亮的是:戲劇系 強調,面試分數佔了百分之六十。「我高三那年完全沒念書,上課都在睡覺。不過如果是面試的話, 我很有自信。」面試那一天,父親還幫他租了一套鼓,扛到關渡山上,術科面試時現場演奏。結果 呢?
「結果,我的同學恨死我了。一個平常完全沒在念書的人竟然考上,而且還是國立大學。」 雖然談到當時考上的那間學校,完全不知道是在幹嘛的,可是──「我管他那是什麼。」他大 笑。
(2015年底排練照片,黃健瑋為圖右∥照片提供:黃健瑋;攝影:葉麗嘉)
像是藉著太陽才能發光的月亮
從地下樂團的鼓手,到舞台上的演員,黃健瑋說自己是個喜歡被注目的人。在許多新手演員 還在拿捏與觀眾的距離時,他已能從容上台,「站在舞台上,我從來沒有過害怕這回事,」並接著 說:「這不等於我不緊張。」害怕多半帶著猶豫,然而緊張卻常裹著責任與興奮。
幾乎是一進大學就立刻參與各種大型的影視、舞台作品,當時的黃健瑋心中也搞不清楚什麼 叫演得好?僅是靠著實戰演練,直覺式地動作。直到了2004年,參與黃建業導演的劇場作品《櫻桃 園》,飾演白手起家的羅巴金,他說:「那是我第一次開竅,第一次覺得自己在為角色奉獻。」談起 黃建業,他說導演不會下太多指令,頂多偶爾開口問:「演這裡的時候要不要換個姿勢?」是由姿勢 來決定這名角色說話的態度,而非用台詞來推動角色演出的行進。此外,劇中的羅巴金本為一名農 奴,花了大半輩子努力致富,買下櫻桃園--這樣的故事,隱隱約約與黃健瑋的家族有所牽連,他 說:「我很能同理這個角色,因為我的父親、祖父也都是農家出身。」
生命經驗拋出了線,導演再輕輕一推讓演員握住那條線。綁住了那顆浮動的心,表演對他來 說不再只是玩玩而已,於此以後十多年的演員經驗,他始終沒有放下對這個身分的追尋與探問。
「以前我會追求『沒有表演』的境界,讓自己完全成為那個角色。可是現在不這樣想了,真 的成為那個人反而沒有辦法提升角色的深度與層次,只是卡在自己的感受裡就會失去所有的感受。」
這樣講來有些抽象,黃健瑋再拿他最新的體悟來說明:「演員就像是一個捏陶土的人,觀眾 要看的是那塊陶冶後的成品,我們在捏製的時候就要賦予陶土形狀、氣味、感受,去想像他的生活、 有創意地給予這個生命靈魂。進一步來說,並非一直給予某個角色小動作,而是往他心裡走去,從內 心的想像來建構角色的外在形貌。」
講述的時候他伸出雙手,模擬捏陶人與陶土之間的關係,神情認真誠懇。即便是這一刻,也 能見其性格中的衝突依舊。談起這一路演出的歷程,總是嘴角上揚,毫無客氣,偶爾玩笑似吹捧自 己,像顆過分耀眼的太陽;一但對方稍微誇獎幾句,就立刻光芒全收。好比我 只是稍微提了一下:「徐浩遠」那個角色演得真好,他隨即字字用力地回答:「那完全是導演的功 勞,完全是導演的功勞──。」再仔細的將所有與之學習過的老師一一點名:林如萍、李柏君、陳培 廣、黃建業、馬汀尼……,這裡不該用「謙虛」二字來形容,看起來他只是單純地把自己推到後面的 位置,像是藉著太陽光才能夠發亮的月亮一樣。
(2006年底,黃健瑋與他的表演啟蒙者林如萍老師∥照片提供:黃健瑋)
站在女兒面前,照見自己
黃健瑋說,過去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的確凡事以自己為主,造成現今轉變的,是他的女兒。
「有了女兒之後,首要任務就不是自己了。」
我問家庭不會和演員的工作有所衝突嗎?
「不會啊。」他露出狐疑的眼神,隨即笑顏展開:「反而更好!」
演員,父親,丈夫,兒子──多重的身分讓黃健瑋沖淡以自我為本位的意識,他說:「特別 是有女兒以後,很多事情接踵而至,你要做到各種事情,達成各種任務,也不會去推辭,因為你知道 那是你的責任,那是你的義務,你必須要這麼做。」
除此之外,女兒還是他的一面鏡子,從生活中照見自己的一種方式。
舉例來說,源自於過往家庭的教育方針,即便女兒還小,不過做錯事的時候他還是會處罰。 當然不是什麼太嚴重的體罰,充其量拿一把尺在手背上輕拍,可是有天他發現女兒因畏懼而對他的動 作出現閃躲,「她不是怕被打,因為那打了根本不痛,我知道她是害怕我要打她的過程,拿尺準備要 打下去的那個動作還有情緒,」他皺著眉頭說:「我在她身上看到自己。」
黃健瑋很早就發現自己的問題:因為生長在打罵教育的高壓家庭中,使他非常害怕衝突,更 害怕會造成衝突的「錯誤」。所以內心極度害怕犯錯,這種害怕的情感時常促使他故意犯錯,因為 「至少我知道我『已經』做錯了,而不是等待什麼時候會做錯事、等待什麼時候會被罵被教訓……」 如今,在女兒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也彷彿看見長期以來欲掩蓋的缺陷。
那一刻,他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告訴女兒:「從今天開始,我再也不會打妳。」年僅三歲 的孩子,完全信任他的父親。這個口頭的承諾,讓她再也沒有出現閃躲動作。黃健瑋笑著說:「總 算,我終止了相傳四代的『暴力』。」也同時終止了他心中那塊陰影,開始坦率地接受失敗,接受這 樣的自己。
僅僅是能誠實地直面自我
訪談的最後,我說好奇怪啊,這樣聽來你的童年、學生時期,應該會讓你成為一個很自卑的 人,怎麼感覺每個階段都這麼有自信?
他抬頭,想也不想地回答:「自卑的極致,就是狂妄呀!」
語畢,我莞爾以對。彷彿看見一個人大方展示他的陰影面,了解發生在自身的每一個坑洞, 透過這樣的了解,反而能愈發自在的迎接生活中面對的種種困難。雖說一路談的都是走在演員這一條 路上的摸索、追尋。可是講到最後,全是如何裡開心結的過程。
2016年,Bob Dylan獲諾貝爾文學獎之後,於致詞稿寫著:「我從來沒有時間自問一句: 『我的歌是文學嗎?』」(馬世芳譯);Madonna在受領告示牌音樂獎「年度風雲女性」(Billboard Woman of the Year)時,亦如是說:「當初我開始創作歌曲時,我根本就沒有想到性別的事,我沒有 想到女性主義。我只想成為一位藝術家。」(Sam Sammy譯)人有時候像在雜草蔓生的土地上掏 金,只是專注而努力的重複相同的事情,就不自覺闢開了一條道路。某天或許會有人走在這條路上, 感謝前人闢徑,哪怕當初那個人壓根也沒想過自己只是埋首苦幹,竟然真的成就了什麼。
黃健瑋的演員之路,這樣聽來更像是與內心的自己對抗、和解、攜手合作的過程。也許他中 間省略的許多咬牙苦撐的日子,省略了對自我的質疑、未來的迷茫……,在還沒談到「藝術」這個大 哉問之前,通通都是在處理「自己」。但真要說起來,光是能夠誠實、直接地面對這個「我」,也就 真的把一件事情做好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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