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郝妮爾/撰文
只要你稍微認識台灣劇場,就不可能沒有聽過王嘉明的名字。
他是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以下簡稱莎妹劇團)團長,主要從事導演與編劇一職,亦規劃大型活動、從事幕後舞監、企劃撰寫,作品極富挑戰性與前瞻的視野。
採訪王嘉明之前,他已經好意提醒:「我說話跳來跳去的,妳可能會辛苦一點⋯⋯」我心想這有什麼難?整理記錄本來就是我的工作,你就儘管馳騁你的思緒、而我盡可能地記就是了。
沒料得當天短短兩鐘頭地訪談(或者該說是閒聊)我們誰也沒得閒,他忙著泡茶泡咖啡,偶然想到某事便忽地站起衝去廚房、燒一壺水再給咖啡澆上。前一刻在談求學生涯,下一秒便又提及他為了2017世大運的標案企劃,把台灣乃至國際辦理典禮等大型活動報告通通看了一遍。
(王嘉明與他的書房|攝影:郝御翔)
「活動報告你也看?」一邊問,我的目光一邊往他身後的書房瞧去。
「好好看啊!」他說:「弄得我現在超熟的,大型活動真的非常困難,光是安排人員進場——」聞之,我準備振筆急書他替世大運寫下提案的心路歷程,只聽他忽然一個停頓,話鋒急轉:「對了,我最近在讀《墨子》!」語畢,便往客廳沙發一指,三民出版的、藍色書封之《墨子》橫躺其上。(心裡暗想:原來除了中文科班出身者,這種書還真有人當嗜好讀⋯⋯。)
眼看一個半鐘頭潺潺流過,我的筆記凌亂至極,乾脆兩手一攤,詢問:
「可以參觀你的書房嗎?」
「可以啊!」他大方微笑。
「我最喜歡看人家的書房了。」我說。
「欸我也是欸——」他說:「還有冰箱,我也超愛看人家冰箱。」
他做戲、看書、也做菜,品茶品酒談咖啡自也不在話下。常言想認識一個人,除了看他的作品,更不如看他看過的書。走進這「書齋」之後,我才徹底明白他何以思緒飛快,且看這些書的種類就知道了——王嘉明可真的什麼都看呢!
(王嘉明與他的書房|攝影:郝御翔)
《武當醉八仙拳》
他的戲劇作品如人,風格強烈,敘事千變萬化。我只沒想到,他閱讀的種類亦然,對小說等故事劇情類沒深入愛好,特別喜歡鑽研哲學、理論分析類之書籍。
「學生時代就是自己窩在房間看書,看一些⋯⋯不敢給家人知道也不敢給同學知道的——」
看什麼書這麼神秘兮兮?我腦袋浮現各種小男生有興趣但是又不能公開閱讀的書籍。結果王嘉明也不怎麼秘密地、直接從書房掏出兩本丟上桌。兩本書封面都規規矩矩寫著「拳譜」二字。
我大駭,這有什麼好躲在房間偷看的呀?
(自小收藏的拳譜|攝影:郝御翔)
「不是嘛,你自己老實說,如果你國中的時候看到班上有人在讀這個的話——」
這麼一說,我忍不住噗哧一下,糟了糟了,果不其然,如果看見國中同學在讀拳譜,我當真會認定對方是個怪小孩。莫怪王嘉明當時總是悄悄地向圖書館借拳譜,在房中,按圖索驥地學動作、姿勢。有模有樣地打一套拳。
與自己為伍,是他素來的性格。「我極端地喜歡一個人。一排練完就走,也不習慣跟大家去吃宵夜還是幹嘛的。」我問,難道不曾覺得寂寞?他笑說:「寂寞才不是因為一個人的關係,純粹是因為太無聊、沒事做。」
可是他忙得很,就算此刻手邊沒有活,也總是找各式各樣的書埋頭猛讀。寂寞從來不是問題,問題是獨處的時光總嫌太短。只是無論再忙,他必定會留給自己一段寫作的時間——那便是黎明之初,約莫五點,伏在書房的矮桌前寫劇本,彼時的思緒清楚分明,哪怕整個午後傍晚都要哀哀叫著:「事情怎麼都做不完呀——」這早晨珍貴的劇本時光就是不能割捨。
(王嘉明伏案寫作的書桌一隅|攝影:郝御翔)
當年被我又畫又撕的「課本們」
正因如此,他說搞不懂為什麼大家喜歡叫他「老頑(玩)童」。
「我又不愛玩!」他大聲說。
八月到台中參加同學會,零星幾個同學赴會,對他的印象卻眾口一致:「之前我們唸書的時候,你不是在聊天就是在玩。」王嘉明聽了不平,只道自己哪有玩啊?只是不想唸書。我說這話惟恐謙虛得惹人厭了,既說自國中念的是資優班,大學念的又是台大地理系,這「不想唸書」四個字有誰相信?
「可是到高中的時候,我的成績都是班上倒數的,老師還看不下去,問我這樣下去難道不怕沒有大學唸嗎?」他語氣誠懇得童叟無欺,以前假日在學校唸書,所有人都孜孜矻矻地讀著,就他實在無心,乾脆把參考書撕下折飛機往樓下射,或者撕國文課本,依照作者年代排列,要不就自己找出個邏輯逕自排開。總之說來,聯考前他不是在聊天就是在撕課本,旁人想當然爾覺得他玩世不恭、無心向學。
話又說回來,當時除了打拳之外,另外就一件事情能惹他注意:畫世界地圖!
「像是那個義大利的形狀,大家不都說像個靴子嗎?我才不把他當靴子畫,而是一筆一筆把凹凹凸凸的疆界啦、小小的線條啦、顆粒啦,全都畫上。」從世界地圖,到區域地理,甚或等高線之狀,他都潛心描摹,依照不同顏色的水性筆耐心地塗上,樂此不疲。對於空間、方位敏感,是他戲稱這個「記性不好的腦袋」真正能夠做的事情。說到聯考成績,那絕對是「不小心才考得這麼好」,可是論及地理系,卻千真萬確是心之所向的選擇。
大學念地理,是否改變了他日後導戲風格強烈之故?他聳肩,哪裏知道這因果關係啊?畢竟當時也沒料到自己未來會踏上表演藝術的圈子,從導演到幕後舞監技術、編劇或者企劃,他什麼都摸一點,也都只是順著緣分、「隨波逐流」的結果。
但他對於空間敏感的想像也是不容質疑的,從劇本開始,就思考整個畫面的配置視野。
「真的開始排戲的時候,我反而不會一直盯著舞台看,有時候排一排,就閉眼睛去聽——」他說:「我覺得,到後來我都是用皮膚在導戲。」
(王嘉明|攝影:郝御翔)
《理查三世》
藝術評論者面對王嘉明的作品,經常是極富挑戰的功課,因為有太多細節了,好像每個段落都包藏著不同的意義。但王嘉明說:「我不喜歡找意義。劇場是空間、顏色、聲音⋯⋯各種事物的重疊組合,有時候演員走過去,就是一個答案。」言此,他稍稍停頓一會兒,像是在總結自己過往這些年來所做的種種,然後交出一句話:「我認為做劇場,是在建構一個認知。」
這句話是否說得太抽象了呢?其實非也。「建構認知」,講成大白話,就是替人生中匱乏的一切做補充說明。無論是在情感上或者是人際交往上。
姑且拿「文字的匱乏」來舉例吧:Diane Ackerman於《感官之旅》一書曾寫道:「雖然我們的嗅覺可以達到非常精確的地步,但要向未曾嗅過某種味道的人描述此種氣味,卻幾乎不可能。⋯⋯我們缺乏字彙形容,只能張口結舌,在難以言喻的歡樂與狂喜汪洋中,摸索著言辭。」
語詞認知上的匱乏讓我們平面化,相反的,一旦多打開一層詞彙的認知,我們的感官就能夠進入多面的維度、更加豐富的視野領域。對於顏色敏感的人,比起「橘紅色」這單一的想像,橙紅、梨黃、大麥白,將帶他更接近傍晚的魔幻時刻;善於烹飪的人,看見一尾魚,興許能瞬間滑過乾煎、鹽烤、佃煮、紅燒、清蒸⋯⋯各種料理方式,每一個新的字意,都更加打開我們對世界的理解。而一齣劇場作品,亦有可能於觀者心中寫下一道新的人生註解。
在一個想像力驚人的導演面前,同樣的一句台詞能有數十種表現方式,每一次的表現都無法讓他滿足。
(王嘉明寫作劇本之前,為弄清進出場人物、空間配置,先得整理出一張圖表|攝影:郝御翔)
因此,王嘉明光一個《理查三世》,就可以做到完全不同的三個版本。他說自己不喜歡重演,「雖然我知道重演對劇團、對演員來說都是投資報酬率比較高的方式,但我還是對未知的東西比較有興趣。」
2014《理查三世和他的停車場》,首度嘗試人聲分離,讓同一個角色由兩位演員表現,一位負責演,一位負責說,並加入現場錄影畫面,將舞台視角延伸到劇場的台前幕後,乃至演員休息室與劇院外的門廊,帶觀眾無孔不如地暢遊「理查的宮殿」;2015於國家戲劇院的《理查三世》,擴大規模加入現場樂團;到了2017,於實驗劇場演出的《血與玫瑰樂隊》,除了以不規則、如枝葉蔓生地樹狀舞台,打散觀眾的視角之外,又增添了現場配音效,演員得又說又演還要跳到舞台兩側吹薩克斯風或者以水管、球類⋯⋯各式物品擬音,且讓這麼厚重的劇本濃縮在兩鐘頭內結束!
「《理查三世》這個本,就算是戲劇系出身的人也未必從頭到尾看完過。就算真的看完一遍,也許還看不懂!因為光是一齣戲,就有整整三個人叫Edward、另外又有三個人叫Richard——所以觀眾怎麽可能一次就看得懂嘛?」他說:「也因為這樣,我一定要比誰都清楚這劇本在幹麻。原文的劇本就不說了,是一定要看的。另外光是翻譯書,我就把所有種類的譯本都買了,看到最後熟得不得了。我要做的事情,是即便台下的觀眾完全搞不懂劇情,也能非常投入。」如此一來,門道者能見其深刻入骨處,而帶著湊熱鬧的眼光完全放鬆走入劇場亦能享受其中。
王嘉明對世界的好奇心,完全反應在他導演的本事上。無論是哲學書刊、推理小說、神經科學、戲劇文本、散文讀物、食譜甚或旅遊書,他幾乎照單全收。戲劇是他博學的實踐,但他博學之目的又不純然為了做戲。任何一門專精的知識,最終都不為了讓我們變得更「聰明」,而是能愈發「同理」。同理不是同情,同理不僅是與他人的悲傷為伍,而是能更自在的進出他人的想法,悠遊於不同愛好者的對話當中。
(王嘉明|攝影:郝御翔)
《臨風度曲岳美緹 》
如最開始說的,王嘉明可不只有編導這個差事讓他忙。有一年他做台新藝術獎的典禮秀演暨舞監,忙到一半,忽地自己導演作品《膚色の時光》被大聲唱名出來,還以為是現場彩排,回過神來才發現不對,眼下分明是頒獎典禮——奇怪?怎麼我得獎啦?
凡此例子不勝枚舉。他笑得傻氣,其實精明;雖說精明,又是毋必毋固毋我。一再強調自己隨波逐流並無定見,比方說當年魏瑛娟登高一呼,他就應和著待在莎妹劇團如是十來年;再問到怎麼走上劇場這條路?他歪著頭說:「為什麼呀?我記憶真的很差,這樣問我也不太記得——」求學的時光彷彿會自然而然地開出幾條亮晃晃的小徑,不必多想就這麼走上那條路。他清理記憶的斷片,吐出幾個時代的名詞:台大話劇社、人子劇團的訓練⋯⋯接著見我翻到一本書,豁然開朗地指著說:「啊對了,就是這個,我大力推薦這本書。」
我手上拿著岳美提口述的《臨風度曲岳美緹:崑劇巾生表演藝術》,是王嘉明記憶的鑰匙。他說在台大唸書的那幾年,偶然中跑去看了人生第一場崑劇。他的個性本能包容各式各樣的新領域,然而與崑劇的初相遇,卻彷彿在他人生中揚起了一陣大風那樣,將眼前霧濛濛的視野吹得乾乾淨淨,一念之間,踏入劇場的決心就在心中萌生。
我說,崑曲欸,怎麼第一次就能看得懂?
他說,看不懂不是問題,崑劇的「美」明明白白地被放在舞台上。無論是身段優雅地走位、中文細緻的聲韻,以及激發劇場想像的表演核心,都在心上刻著。
(王嘉明與他的書房|攝影:郝御翔)
二十一世紀的台灣老愛追著「跨界」的話題轉,好像人生來只能夠做出一種選擇,好像傳統與現代只能是衝突,好像對於美的想像僅存有一個標準答案。偏偏王嘉明不吃這一套,每一齣戲都是天馬行空放膽做夢,他參與國光劇團合作兒童京劇、結合朱宗慶打擊樂團與台北市立國樂團製作、到雲林做田野調查、到恆春帶領一群平均年齡六十歲的阿公阿嬤,以當地民謠為基底,唱跳入戲。行事曆已經被塞得喘不過氣,但腦袋中的點子是風是雲是雨是霧是清晨的露珠,無處不在,日日滋長。
這幾年莎妹劇團與日本團隊合作,迄今第三年,他每年都想著「要做些不一樣的事情」。於是這回竟然提議,欲將契訶夫的劇本《三姊妹》與喬治.歐威爾小說《1984》合體改編成為一齣戲。這兩個風格大相逕庭的作品要變成一齣戲?我的第一個念頭是「怎麼可能?」卻又馬上想起,讓「怎麼可能」成為「可能」就是王嘉明一直在做的事情。聽他喊這劇本改編「好痛苦啊我寫不出來——」,又充滿笑意。
恨是真的,愛也絕對不假,又愛又恨,這複雜的心情,豈不就是真愛麼?●
(王嘉明與他冰滴咖啡|攝影:郝御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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