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撰文/郝妮爾
要握有多少籌碼,才能擠身舞台?
在紐約,隨意走進一家店,裏頭的bartender可能才剛剛結束一場百老匯的徵選面試、等紅燈的長髮女子也許終於接到演出主角的機會、在麥當勞排在你面前的大男孩已經跑了十幾個劇場小配角……,在那裡,路上隨便撞一個人心裡都懷著藝術的夢。
不過此非彼地,這裡是台灣,想擠身表演藝術的環境,大多仍是經由「正統」的方式循序漸進,其中最常見的方式就是努力考上藝術大學,想盡辦法靠近這個「圈子」近一點。
然而,這論點套進烏犬劇場藝術總監──彭子玲──的身上可完全行不通。大學主修心理系的她,性格直爽,對於想做的事情不願拐彎抹角,被問及當初是藉由什麼管道進入劇場界的?她眉頭一斜,咧嘴大笑:「什麼都沒有啊,我就看到哪裡有audition就去試,不停不停地試……」也不在乎身邊的徵選對手全是科班出身,個個來頭不小。她手裡唯一有的籌碼就是勇氣,當時甚至沒什麼自信,只一個勁的讓自己在各種徵選場合現身。未料一路過關斬將,還真的讓她擠進一個演出裡。那是她的的第一場演出,第一場就站上國家戲劇院,成為無獨有偶2006《火鳥》這大型劇作的演員之一。
大概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身邊的人就發現,好像沒什麼事情能夠攔阻這個女孩做她決心要做的事情。
(圖片提供:彭子玲/攝影:王少君)
日常生活中的演員習題
當然,即便擁有再多的幸運,初入表演領域的她依然需要其它兼職來撐起當時的經濟需求。聊起這段過往,彭子玲談到影響自己很深的其中一個工作,就是在一個「幫小朋友辦派對」的公司兼職。公司目標鎖定消費能力極高的小眾,乍看之下是在服務那些剛滿周歲的嬰兒、為還在學習走路的幼童慶生,實則是努力討這些孩童的撫養人開心。他們時而扮演米老鼠、維尼熊,在被氣球包圍的派對中竭盡全力,這樣夢幻奢華的慶祝,背後不為人所見的是時常遭受飯店人員的冷言冷語、視表演者為「勞工階層」的不齒相待。同一時間,公司也會派他們到育幼院等場所服務那些幼小孤獨、或許受了傷的孩子,被孩子的笑聲環繞的當下,一時之間,那個扮演布偶的他們都要錯以為了自己擁有救贖的能力。
幾乎可以說是遊走金字塔的尖端與底端,讓彭子玲看見了人的各種面向,種種感受無意之中成為她表演的養分,畢竟演員的工作,就是讓各種不同的靈魂進駐自己的心理。
再隔幾年,漸漸累積表演實力與知名度以後,她與先生成立了自己的劇團(烏犬劇場),且將步伐跨足海外。這一踏足,恰好牽起一段意外的緣分。
(圖片提供:彭子玲/攝影:王少君)
跨國製作,《招待》登台
2013年她與差事劇團合作,一同受邀至韓國演出,被當地劇團Onion King的夫妻相中,詢問是否有合作的可能?在此之前,彭子玲甚至未曾踏訪韓國,與對方的溝通也是單靠極為簡單的英文交流,她坦言當時只把此事當作一段開心的閒聊,未料隔了十幾個月,她的信箱躺著一封來自韓國的信,表示劇本創作等前置作業均已完成,並且告訴她「這是為妳而寫的角色……」,她才赫然發現對方不是玩玩而已,也管不了跨國演出所要面對的文化或者語言隔閡,毅然決然前往韓國。
就在今年十月,這齣當時在韓國造成不小轟動的戲:《招待》,即將在台灣演出。
《招待》的故事背景,是立基於韓國僅有百分之十的人口所知的「濟州四三事件」,在台灣亦常拿出來與過去的白色恐怖時期做比較。此事件源自二戰過後的南韓,被日本丟包給美國以後,受到各種慘絕人寰地對待,除了肉體上的折磨之外,「祕密警察」的高壓監控也讓人精神幾欲崩潰;為了有效控制大量韓人,美國遂威脅部分人民成為祕密警察,但凡拒絕者,整個家庭都備受威脅,於是韓人自此一分為二:被美軍拉攏成為警察的,以及被秘密監視的。島國上從此互不信任,而那群受迫服從美軍者,待遇從優,扶貧轉富,逐漸成為名門望族,擠身政圈,繼續影響著韓國人民。雖隔半世紀之久,此事在政府的壓力之下始終鮮為人知,成立Onion King劇團的夫婦,心念此事,毅然決然完成了這樣的作品。
(圖片提供:彭子玲/攝影:謝承佐)
提及這種跨國工作模式,彭子玲與他們的排練過程中其實沒有任何翻譯。儘管雙方都有基本的英文能力,不過為了將凝聚專業判斷,導演與所有工作人員其實都無暇把想法轉換為英文,彭子玲必須全神貫注的看著眾人的肢體變化,揣測現在該排那一個場次?導演需要什麼?對手是否有接到自己的情緒?於她而言,一切都是新的體驗。
然而,話又說回來。「新的」體驗這件事,對她來說肯定不會陌生。畢竟一直以來,她幾乎不太顧慮什麼前人的經驗,不會亦步亦趨的仿效一套可能通往成功的方式,所有的路都是自己摸黑著找出來的。比起不斷向外汲取建議或者馬不停蹄地上工作坊,她更關注自己的實務經驗。
(圖片提供:彭子玲/攝影:Terry Lin)
「我也學會連未知都接受了」
不斷闖入陌生的領域會讓自己受傷、會不斷發生各種誤解,但彭子玲似乎總是滿懷期待的去探索。「我相信最後一定會有一些東西留在手上,雖然我也不知道那會是什麼,不過我也學會連未知都接受了。」
起初,彭子玲易感的心也會因為進入不同的角色不斷動搖,特別是交由她手上的經常是一些極度灰暗、複雜的人物,使她不由自主陷入各種糾結裏頭,看見捷運上疲倦的OL都要投以極深的憐憫之情。直到香港導演何應豐直接了當的一席話,給予她一個新的角度看待演員這回事。「我都說他是我師父啦,不過他應該不會承認吧,哈哈。」她笑著說。
她忘不了在一場演出過後,何應豐看著方才在台上哭得淚流滿面的她詢問:「妳是推銷員嗎?為什麼要向觀眾推銷妳的悲傷?」就他的觀點而言,演員應該是一位文化的行動研究者,藉由各種不同的角色,整理人性的多面,在入戲的同時也要有一顆冷靜且旁觀的心來審視自己的演出。
儘管是一位有才華的人,要能拓展自己的視野、激發更多創作,也是需要幸運之神的眷顧。彭子玲的幸運,也許正落實在她一路走來遇見的恩師貴客,何應豐是一例,台灣差事劇團的團長鍾喬亦是。在多年的合作磨練之中,鍾喬的左翼思想開啟彭子玲對劇場美學一個具體的實踐方向,像一盞明燈照亮前方的路。凡此貴人提攜,彭子玲均謹記在心,這些年來作品不斷,時而為演員,時而成導演,看似走在一條理所當然的藝術之路上,卻不忘這一路從那些人身上吸取的寶貴經驗,讓她擁有的不再只是勇氣與熱情,更加深了思想上的深廣,以及表演上的高度。這大概能夠解釋,何以個頭嬌小的她,站在舞台上如此吸引觀者目光。
(圖片提供:彭子玲/攝影:陳群堯)
即便在學生時期,成為一名演員(或者導演)似乎從未在她的夢想清單上,但是當興致來了,不由分說,心無所懼的一頭栽進去。也許人應該害怕的不是沒有夢想的活著,而是遇到讓自己感興趣的事情,就優先懷疑自己的能力而變得躊躇不前。此刻,若再回頭問及這些年的劇場經驗是否豐富了她手中的「籌碼」?讓她能夠繼續活躍於舞台上?也許吧。不過這些經驗都源自當初她從不畏怯碰撞的心,十年前一個衝動的念頭,讓她在這行站立至今,就像是身體力行地在訴說:「如果你沒有阻止自己,那麼就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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