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圖片來源:綠光劇團官方網站|
http://www.greenray.org.tw/greenray_epaper/1050526/0526.html)
撰文/郝妮爾
國人想要什麼的「藝術」?
第51屆金鐘獎落幕,吳宗憲與其女抱得最佳綜藝節目主持人。看到這裡,簡直就像秋風帶走最後一片葉,內心狂掃一陣寒風。納悶著:臺灣是否真的這麼渴求「這樣的娛樂」生態?以貶損別人視為題材笑料,彷彿通俗的定義就只是表面的浮油,彷彿臺灣人的娛樂不值得有深度。
帶著這樣的心情,隔日走進城市舞台觀賞《當你轉身後》。綠光劇團長期致力「世界劇場系列」,翻譯國外知名劇本,四處巡演,成效頗佳,我亦曾經深受啟發。然而看完整齣戲,只失望地覺得這樣的一齣戲,完全呼應了前日的金鐘獎:「通俗與深度,無法同時並存」──至少在臺灣沒辦法,他們不相信觀眾會買單。
此戲改編自美國劇作家Margaret Edson的《W;t》,並於1999年獲得普立茲大獎。誠如團長羅北安說的,此戲沒有愛情、親情、友情,而是徹徹底底直視死亡的一齣戲。劇情主軸為一位文學教授得知自己罹患癌症,之後經過的漫長治療。治療期間,她過往所受的文學訓練與住院時期的醫療用語反覆轟炸,文學中朦朧的詞彙在某些時刻能精準的指進她的心中,稍稍拯救她日漸崩塌的人生;醫學上精準不容懷疑的詞彙,卻時時侵咬她的肉體。儘管有文學上的支持,女教授依舊在一片渾沌、痛苦與含混的病痛侵襲,步入死亡。
無法得其骨肉的改編
這樣的設定既詩意又直白,整體看來沒有什麼為了戲劇效果而刻意加之的聳動場面,一切的聳動都是來自現實中的情境:醫生們例行性的巡房、千遍一律的招呼、急救時刻的動魄。這無傷大雅,此題材本身就非常有重量,況且劇作家一開始以文學與醫學、活者與死亡之間的對比影射也耐人尋味。可惜的是,改編之後,未能得到這樣的精隨,只取了皮毛,棄置了骨肉。
改編最劇烈的必然是那位主角女教授的背景。同樣都是文學系,在原作中主角鑽研的John Donne是16世紀詩人,生於天主教家庭,詩作走向大抵圍繞著宗教、生死等課題,放進劇作當並無窒礙;不過,改編以後,女教授為了配合台灣文化,搖身一變成為了中文博士。此一改動,差之毫釐,失之千里。何以言之?不妨拐個彎說:張大春在寫《大唐李白》系列作品時,大量研讀李白生平與詩文,以至於這本小說中除了李白所寫的詩文之外,更有些是作者張大春創作。代表在寫這本書的同時,作者就要自詡能夠攀登到李白的高度,否則無法寫出這樣俠氣、仙化的文章。作者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要比自己寫的角色要聰明。此戲的改編者顯然沒有。
通俗詩句的僵化美感
劇中的女教授「姚麗玲」雖然是個中文博士,可是搞到頭來觀眾根本也不曉得她研究的是什麼?擅長的是什麼。這個主角的博士論文到底是什麼呢?只說了最初想研究莊子,被駁斥研究題目之後就轉而去研讀韻文嗎?(這可是天差地遠的兩個題目呀)總之,劇中一會兒提及莊子、一會兒大秀唐詩宋詞。可是說穿了,與其說這位是女教授,反倒應為高中國文老師,因為劇中偶然想起朗誦的篇目全都是國、高中課文,如此耳熟能詳,幾乎不用思考大家就能夠一起背誦出來的詩句。諸如:李商隱的〈錦瑟〉、蘇東坡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蔣捷的〈虞美人˙聽雨〉……等等。我一丁點也不否認這些韻文的美學高度抑或經典成就,不過直接取這些眾人都聽過的詩文作為台詞,意義何在?是擔心沒有多餘的台詞能夠仔細介紹,因此姑且取一個大家耳熟能詳的、自個兒領會詩與戲中關聯?是希望能夠立刻喚起大學的國學常識?取得共鳴?無論理由是哪一個,我都無法被說服。倒不如說,我以為這樣的作法是讓娛樂通俗的效果大過一切。文學的美感,在個體心領神會的當下能得到高度的體現,但是,當眾人都「聽過學過也會背」的情況之下,對於觀眾來說無論如何都只是非常膚淺而表面的意思。
主角因為提到自己五十歲,因此背出了「錦瑟無端五十絃,一弦一柱思華年……」這首千古難解的詩句,在劇中也非常理所當然的成為「五十歲」的聯想。古往今來有這麼多研究李商隱的人,都困擾李詩的文字乍看易懂,實則繁複,教育部為了方便起見,會給國高中生讀一些簡單的翻譯,但學者都知道那翻譯無法再現此詩千分之一的價值,不過本劇看起來就是直接援引這種中學生的翻譯。換言之:改編者無法真正站在主角的腦袋思考,導致這個女教授看起來就像所有人對於中文系的刻板印象一樣,只能唸得出那幾首詩、只能對詩有這樣的感悟。
當然,何必要這麼認真看待此戲,為什麼不能直接說服自己這齣戲的精神不在文學而在生死的頓悟。但問題是此戲的重點不就是根本沒有人頓悟?就算是看盡生死的醫生也無法坦然接受生命的離去,閱讀古今詩文、滿載生死哲學的教授也無法摸透。因此,主角對於文學的領略、她的專業程度,真的不重要嗎?真的有需要為了討好觀眾令這個角色變得這麼沒有平面嗎?
舞台上的過與不及
另外,把鏡頭拉遠一點:這齣戲的畫面與設計。實在有太多冗贅、多餘的畫面。
舞台乾淨嗎?是的,很乾淨──上有一個方形中空燈架,在走燈的同時有一種特殊的節奏,能夠製造醫療效果、亦為換場增添韻味;下有一個方形中空房間,一扇簾子吊掛、一個病床靜躺。這麼乾淨的一個空間卻讓舞台顯得這麼擁擠也真是不容易。
前半個鐘頭的時間,主角與他者的對話大抵窩在左方的桌子,偶爾到舞台前方移動。當然,要把後方的病床、簾幕視為一個(令人不安、暗示重重)的背景也亦無不可。不過四個身穿白衣的串場人員(偶爾化身醫療團隊、偶爾化身主角內心獨白的體現、偶爾成為主角的朋友或者學生,不過最重要的角色是換場的crew)在某些時候簡直就是文章中的一句修辭。這齣戲處處是修辭,在明明白白的台詞上硬是要多一段表演(比方說主角說到「封神榜」三字,他們抬腿架起姿勢,說道「梁祝」時,他們擁抱模擬梁祝,一會兒又成為翩翩蝴蝶)這些台詞的再現真有其必要性嗎?
最後最後……在整齣戲的高潮之處:醫生發現主角生命現象垂危、急忙CPR,(四人白衣小組此時化身醫療團隊衝進病房)當然是一幕很緊張、很混亂的場面,可是這樣的混亂顯然不是戲劇混亂,而是舞台上亂成一團,有些台詞根本無法聽清楚(就重要的一句:「這位病人不要急救」我也是花好長一段時間才聽懂的)拿電擊器的人動作不精準、在一旁手忙腳亂的人是真的手忙腳亂、無法接受病人狀況的醫生喘著大氣格格不入,本該是高潮的段落看得我興致全無。
這樣的一齣戲能否使人感動?沒有問題,王娟演得如泣如訴,一個轉身就能逼哭一落一落的人。可是整體上我依然認為是可惜的這齣劇本,可惜了原著,可惜了這齣戲原先想要示人的東西。無論是站在生存與死亡的面前,我們都顯得渺小而恐懼無所不在,肉體的脆弱會在某一瞬間變得強悍,但很快就會消逝。主角想藉由自己的專業、文學的力量找到依歸,不過礙於改編至此,我已經無法主角究竟要皈依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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