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中國佛教自唐武宗滅佛以來元氣大傷,唯獨禪宗強調「一日不做,一日不食」的務實主張,在這一波滅佛運動中殘存下來,成為五代以來獨大的宗派,並分別有南宗與北宗行世。擺脫夾纏不清的禪宗公案,以物質文化作為第一觀察的證據,在東渡日本的禪宗繪畫裡,我們似乎看不到任何北宗曾經存在的影子。這些強調即興與抒情的禪宗繪畫(圖1-1、圖1-2),亦廣受幕府將軍們的歡迎,認為禪宗繪畫重現了頓悟時機鋒乍現的瞬間,充滿藝術家個人的才情與爆發力;而這份才情與爆發力亦相當搭配將軍們終身奉行的武士道,有如手中的快刀,說一不二,迅速地的劃開皮膚,機鋒破處,毫不拖泥帶水。
下/圖1-1、圖1-2 / (宋末元初)因陀羅,《禪機畫卷》,殘片,東京私人收藏。
右側詩云「古寺天寒度一宵,不禁風冷雪飄飄,既無舍利何奇特,且取堂中木佛燒」圖中所繪的是一則禪宗故實。在冬天夜裡僧人因天寒借問佛寺掛單,夜裡耐不住呼呼的寒風,遂將寺裡的佛像燒來取暖;畫面中右方持木杖的另一位僧人,可能正是寺裡的住持,指責此舉。然禪僧的回答是,既然這尊佛像裏頭沒有舍利子,那麼燒了也無妨。作者因陀羅對此故實的表現亦相當尖銳,燃起的大火已先燒毀了最重要的頭部,佛陀身首異處。這一類的禪宗故事畫往往充滿非黑即白的,是非二分的禪門機鋒,符合日本幕府將軍終身奉行的武士道原則。透過禪宗繪畫的推波助瀾下,更成為一種相當崇高的理念,幕府將軍猶如畫中斷然將佛像焚毀的僧人,在戰爭中大砍戰俘的首級,只因為對方是敵人,無舍利子,等重要的附加價值,或者更進一步說,舍利子在當事人的心中,善惡乃存乎一心,得以見佛殺佛。
禪宗水墨又因為須符合日人獨特的起居空間—茶室(圖2)。在傳世過程中屢遭改裝。如牧谿(活動於宋末元初)的水墨長卷,在日本即遭分割成數個不同的畫面。以著名的《六柿圖》(圖3)為例,原本很可能是屬於蔬果長卷的一段,是真有其物,來自日常寫生的提煉,與其他類的蔬果共同組合成一個龐大的系列,寓意來自這個系列的完整性與否(圖4)。如今單獨呈現的《六柿圖》,自外於手卷逐步展閱的鑑賞模式之外,從系列主題的傳統模式之中分立出來,成為茶室中獨立靜觀的對象,衍生出豐富的涵義。
下/ 圖2 / 位於大阪萬野美術館,館內的裕裕庵茶室
理想的茶室多闢有一稱為「奧」的獨特空間,專門用來陳設茶道具以及藝術品。通常「奧」的規模不會太大,以便和成套的茶道具在視覺上取得和諧的比例。在這個「和諧比例」的標準之下,往往僅有少數的中國藝術品能全身通過如此嚴苛的標準。譬如少數的中土瓷器,如圖中奧室擺設的黑色梅瓶,很可能即是建州窯系的作品;至於大多數的手卷或掛軸往往在茶室裝潢的過程中遭到第二次改裝。
下/圖3/(宋末元初)牧谿,《六柿圖》,京都龍光院。
以下引用一段馬明博《禪遇》一書中對《六柿圖》所做的詮釋—「六柿者,六事也,菩薩行廣度眾生事業,不外乎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六事。有道理!然而對一幅省略了意向和所指的禪畫來說,我們可以有更多的詮釋方式。譬如柿諧音事還是世?六柿是否為畫僧對世界本源的認知?佛教講求六識,六柿是否暗指了眼、耳、鼻、舌、身、意?有人說,《六柿圖》畫的是幾位僧侶正在講談經法。看來,怎麼解釋都通。一幅精妙的禪畫作品,不一定要承載多少知識量,而必定會為讀者留存許多的想象和閱讀空間。」而筆者的意見是,今日所見的《六柿圖》乃是來自二次裝潢後得到的畫面,如果我們必須探詢作者牧谿創作的原始意義,我們必須回到最初的手卷畫面開始考察,牧谿作畫的原意是否獲存端賴於作品保存的完整性與否,今天我們透過日人的眼睛所見到的牧谿,甚至禪宗繪畫,顯然都已經過第二次詮釋的再造,折射出較以往更加豐富的涵義。
下 / 圖4/(傳)牧谿,《寫生長卷》,北京故宮
今日現藏北京故宮的這一件水墨長卷,與其中的柿子一段與渡日的《六柿圖》相較,筆墨較為整齊乾淨,因此部分的學者認為這是一件小心翼翼的臨摹版本,相當程度上我們得以從此長卷探詢牧谿創作《六柿圖》的原意。而由長卷所示的柿子在畫卷中的位置僅是隨卷展閱的一段,顯然並無特殊意義,柿子乃是與其他的蔬果共同組成一完整的畫面,這些蔬果題材則暗示了作者本人—牧谿作為一個禪宗畫家下筆關心所在,似乎皆來自日常生活中隨手可見的事物,牧谿選擇生活化的情景作為入畫題材的考量與決定,隱隱指出佛陀或者是禪作為宗教的普世性格,即使是在最平易近人的蔬果也可能為佛陀廣大的法門所統攝,所謂「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牧谿的畫作在十四世紀後即消失於中國鑑藏家的視野之中,咸認為不值得一品。然日本人往往視為國寶,倍加愛惜,經由流傳於日本的禪宗繪畫乃提示了觀察中國美術另一個可行的角度,呈現出商業、文人以及宗教等多元圖畫的風景,並在重組改裝後產生新的寓意,投入世人眼前,這又是在摺扇之外,作為中日交流的現象,一個特殊的例子。
今日討論中日文化交流,不乏從聽覺、從文字中著手,認為日本受中國影響之深,包括平假名與片假名,連造字都必須仰賴中國文化的輸入使得運作,似乎中國就是日本文化中必須的血液。然而透過物質文化,訴諸視覺上可見的觀察,以摺扇與禪宗繪畫的改裝與呈現這兩件事物為例,其中所見的中日藝術交流可以說是一幅變化多端的風景,並非傳統的華夷之辨,以天朝居其中的模式得以充分的理解與討論。
這使得作為本文的結尾,必須在重提一次引為本文標題的句子—「美的協商」。協商中所強調的斟酌、參酌之意,對於本文來說,就是視覺與聽覺的交互作用。美的成立,必須是包含視聽雙方面的協商,以達致「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境界,具備二個不同層次的維度,而益發顯得立體,具有普世性的價值,而不存在單仰賴視覺或聽覺判斷的偏見。而此視聽方雙面的重要性,在中日交流的獨特情境下乃被一再地點醒、強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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