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德國詩人,荷爾格林(Johann Christian Friedrich Hölderlin)
一、在「全球化」脈絡中嬗變的文化治理模式
眾所周知,「全球化(Globalization)」指的是世界觀、產品、概念以及其他文化元素在不同區域內,彼此交流、涵化(acculturation)所帶來的國際性整合現象,在全球化的觀點下台灣與美國除了因政治或有歧見之外,儘管兩地分處遙遠的東、西半球,卻可能通過網際網路與商貿交流,共享相同的世界觀、追逐熱門的產品。我們因美國的新聞報導中極端放大伊斯蘭教徒保守的一面,輕易地將他們與恐怖暴力畫上等號;再者消費者也迷戀蘋果製作的3C產品,這一季的iphone7在美國與台灣兩地的市場皆熱銷,炙手可熱。
將眼光放大,自個人而區域,全球化的現象在頻繁的經貿網絡中,還帶動了世界「鉅型城市(Mega City)」的誕生。國家之間的地理界線逐漸模糊,也不存在所謂政治立場的差異,重要性日益薄弱,取而代之的是匯集政治、經濟、文化與娛樂於一身的國際級城市節點。往好的方向說,一座城市之所以偉大,正在她體現了格外寬大的包容,讓不同立場的人各取所需, 個展所長。但放眼望去,城市亦是充斥著全球化帶來的負面影響最為顯著的所在。自1970年代,美蘇間的冷戰有對抗走向對話,創造全球經貿交流的有利條件後,城市便日趨星巴克化、摩天大樓化起來、開始走向熱、平、扁的極端,中產階級的經濟在全球化發展下由是進入重視「文化消費(Culture Consumption)」的嶄新階段,亟思突破熱、平、扁的包圍,通過藝文活動,再造和諧的「新感性」。
「文化消費」具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魔力,它是種由貨幣交換的過程以對「表徵符號」與「特殊氛圍」進行的身心體驗,儘管你使用的是任何人都接受的貨幣,具有普世性的經濟意義,但文化消費的結果所重視的卻當事人主觀的感覺,在不同的消費情境中搖擺,變幻不定,而非客觀的解決各種食衣住行的民生問題。在經濟學家看來,「文化」結合商品之消費與生產,一舉將「價值」轉化為「價格」,創造經濟產能;「消費」則透過文化包裝來營造商品之質感—敏銳如朱天文為即將步入二十一世紀的台灣寫下〈世紀末的華麗〉,一反經濟學的嚴肅理論,作家藉由年華已逝(僅僅二十五歲!)的模特兒的情愛生涯,和盤托出她對服飾品牌與衣物質料等驚人的知識,然這個知識體系背後的基礎其實正建立在這種搖擺不定的主觀意願身上,使模特兒身上宛如衣架子,她上身的一切無不充滿了世紀末頹靡的視景。
「白雲蒼狗,川久保玲也與她打下一片江山的中性化俐落都會風絕裂,倒戈投入女性化陣營。以紗,以多層次線條不規則剪裁,強調溫柔。風訊更早已吹出,發生在八七年開始,邪惡的墮落天使加利亞諾回歸清純!一系列帶著十九世紀新女性的前香奈爾式套裝,和低胸緊身大篷裙晚禮服,和當年王室最鍾愛穿的殖民地白色,登場。」〈世紀末的華麗〉模仿張愛玲筆下猶如符籤偈語般的文字,將商標轉染成彷彿宗教般的「聖名」,慎重宣告流行時尚進入文化消費的新階段,凡文化資本的價值通過模特兒/展演活動都可以出乎意料地轉化為奪人目光的經濟價值,連帶使得決定人民生活品質的公共政策隨之發生轉向,在2002年文建會正式推出「文化創意產業」以前,各地舉辦的文藝季(圖1),已初透露出全球化下的台灣重視文化治理的軟體層面,以凸顯城市意象的用心。城市猶如舞台,中產階級的活動與公共政策在世紀交替之際曾給昔日台灣帶來奇蹟般的榮景,不僅是經濟上的奇蹟,更有市民文化崛起的歷史意義。今天我們追憶、緬懷世紀交替,那股奇蹟既帶來華腴豐富的物質現象,彼時的台灣文化既喧嘩又生猛,一切無所不能。中產階級或不免感慨眼下奇蹟去了的凋零,然而文化治理的腳步卻未曾停止。
近年來,「藝術節」取代文藝季成為地方上的亮點即是文化治理在軟體層面上的顯著變化,藝術節的活動內容不再以中產階級喜愛的「精緻藝術」為訴求的對象,轉以「文化平權」的方式,重視文化資源的分配,應援藝術節的地方文化局取代中央的文化部成為實踐文化治理的主體。又,早期台灣在艱困的環境中曾培育了許多「殘而不廢」的藝術家,如寫作《生之歌》的劉俠(1942-2003)、口足畫家楊恩典,但社會一面倒地肯定之餘,一方面也意味著他們的作品迎合中產階級的主流價值觀,「去障礙化」的矛盾心態—當時的社會風氣保守,沒有人膽敢相信殘障人士能夠成功,即時劉俠等人真的成功了,然在中產階級眼中他們卻尷尬地變成健康的人。後現代的「文化平權」拒絕上述這一類扁平化的殘障觀,它欲打破主流文化對弱勢族群的宰制,建立一個量身訂做的友善環境,成果反映在文化治理中,我們也可以發現,譬如以兒童為訴求的「童玩節」、將年長者視為導覽社區的「黃金人口」等顯著的改觀。最後是對平衡城鄉文化差距所做的努力,以觀光結合文化消費,讓偏鄉的住民通過藝術節與遊客分享自身的文化經驗,從而建立他們的自信心,以傳統為傲。
「地景藝術節」成為這波文化平權的浪潮中,成為一個普遍的現象,正在於地景藝術節對提供了一個理想的對策,妥善處理了平均分配文化資源、重視社會上弱勢族群的權益,以及平衡城鄉文化差距等三大面向,地景藝術節積極地在全台各地展開,結果打造出一番全新的文化風貌。
二、地景藝術
地景藝術(Land Art)指戰後1960-70年代間,發源於美國,一種強調作品與自然環境結合的藝術表現形式。早期的地景藝術家著重作品與自然融為一體,在素材上大量採用取之自然的有機物如泥土、水、木材等,同時地景藝術延續了Dada的批判傳統,力抗資本主義下的藝術市場的收編,藝術家多選擇前往人跡罕至的郊區創作。發軔時期的地景藝術已呈現兩大趨向,如羅伯特·史密森(Robert Smithson, 1938-1973)的《螺旋體防波堤》(圖2、圖3),潮汐的自然力侵蝕也是型塑作品外觀的一部分,終將使作品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僅餘下相關的紀錄與檔案。另外一派則是以克里斯多(Jaracheff Christo)為代表,做將自然當作筆下的畫布,通過素材改變原始地貌的大型計劃,如《包裹海岸》(圖4)。
羅伯特·史密森與克里斯多二人的作品皆激起人們對於自然環境變遷的關注與戰後時興的環保意識互為表裡。近年來,在文化治理強調「由下而上」的參與機制下,地景藝術呈現與傳統截然不同的發展—地景藝術或與地方文化節慶結合,打造地方文化亮點,以藝術帶動都市的再發展;或者通過地景藝術展現詩意的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理想關係,人與自然詩意地棲居,提示當代社會與自然和平共處的永續之道。近年舉辦的「2016新竹國際地景藝術節」則屬於前者,而「2016桃園地景術節」則屬於後者。
三、翻轉舊城區—2016新竹國際地景藝術節
建城已逾百年的新竹市由於戰後都市計畫與社會變遷,科學園區提供的高科技的工作機會使大量技術人才湧進市區,貧富不均的現象反映在都市地景上,幾使得後火車站一帶宛如龍蛇雜處的第三世界。2016年,新竹市文化局和都市藝術工作室合作,舉辦地景藝術節,邀請藝術家各憑所長,創作地景藝術,藉文化節慶引入創意的正能量,以藝術活水翻轉沒落的新竹市區,並且將展區延伸至1916園區(原新竹公園),擴大舉辦規模。
重要的作品如游文富的《春雪後》(圖5、圖6),以藝術家慣用的竹枝染上如雪的白色,插地成林,待時間與水氣為作品帶來變化,如同「春雪後」。其實,地處亞熱帶的台灣除了高海拔的山區外,平地罕見春雪將融的景象,但如霜如雪白花花的顏色卻屢見於中國古典文藝中,東晉書法家王羲之(303-361)寫給友人的一封便籤,開頭云,「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將橘汁的美味與一片白茫茫的時節交織聯想,戶外驟降的氣溫如同現代的冷藏室反成為保證橘汁甘美的不二條件,筆短言長,頓成千古絕唱;細數這遙遠卻經典的記憶乍使得初來到台島的文人不免對炙熱的台灣,心中驚駭之餘,在沈光文(1612-1688)筆下我們首次看到了他所體驗的「台灣色」,〈番柑〉詩云,「種出蠻方味作酸,熟來包燦小金丸。假如移向中原去,壓雪庭前亦可看。」原來體驗的過程是一番飲食經驗徹底的改變。
游文富的《春雪後》重現了沈光文想像「壓雪亭前」的場景,卻抽掉了枝枒上滋生的柑橘,引導觀者將品味的焦點放在時間與水氣對作品造成的變化。《春雪後》根植古典的文藝傳統與古早台灣的詩意想像,兼具戰後地景藝術隨時間與自然條件產生相應的變化的特質,應是台灣近年少數成功的地景藝術作品罷。
至於南藝大建築繁殖場師生團隊製作的《芯之森》(圖7、圖8)與游文富的《春雪後》不同,展顯了以設計改造空間的企圖。《芯之森》在木造平台上分別豎起彎曲弧度不一的鍍鋅管,並在鋅管末稍安裝LED燈,在夜間放出溫暖的光芒,邀請市民駐足停留。
「Adaptive City 不斷提昇的城市」今年度設計之都的核心訴求,訴求背後他呈現了當代文化治理講求如何運用創新的「設計思考」,克服資源有限的發展難題,不斷促進城市治理的求新求變,創造生活的福祉,帶給市民更好的宜居生活品質,打造一座具有設計遠見的前瞻城市。「設計思考」的導入是城市改造與規劃的重要工具。以《芯之森》為例,在南藝大建築繁殖場師生團隊設計不只是外觀、造型與美感,更是一種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系統化方法,舊有的以中產階級為訴求的公共政策治理思維,已不足以面對當前的挑戰,特別是在《芯之森》落腳的新竹後火車站,由於缺少了中產階級與科技新貴的群聚,長久以來,這些相對缺乏經濟資源的弱勢,為此地帶來了宛若第三世界的負面印象,但這不啻是種將經濟發展視為奇蹟,導致「向錢看齊」的不正常價值觀長久根植於社會下衍生的偏見之一,有待將設計型思考引入都市公共政策中,創造更多了解與對話的空間,激發原本發展落後的地區的潛力,推動城市成長,從根本改變市民對後火車站等於落後的偏見。
可以說南藝大建築繁殖場師生團隊打造《芯之森》的過程即是一種積極的社會行動,主事者寄予設計創造對話與交流的潛力,並且透過結合地景藝術的形式加以呈現。《芯之森》的推出預告了地景藝術未來與都市設計結合的發展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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