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祝允明(1460-1526)的才華生前已為人推崇,時人將唐寅(1470-1524)、文徵明(1470-1559)、徐禎卿(1479-1511)與祝等四人目為「吳中四才子」,四人各方面的成就不一,祝允明憑藉其出色的書作,獲得青睞,最終搏得「國朝第一手」的評價。
我們如何評價一位一等一的大師,不外乎由二個方面著眼—第一「傳承」、第二「創新」。對於書法這一門歷史悠久的藝術來說,傳承只是最基礎的基本功,能否開創新局,乃成為書法家決勝歷史定位的重點所在。然而許多傳世書有「祝允明」款的贗品,往往對我們認識、欣賞這位大師造成困難,從而歪曲了祝允明在觀者心目中的形象,混淆了歷史進程。因此我們當不意外,二十世紀以來,最早一場關注祝允明的展覽,首先乃就作品本身複雜的真與偽展開討論,策展人並直白地將該檔展覽的副標題為「祝允明問題」(圖1、圖2)。
將視野擴及至藝術史,一九七七年該展關注的「祝允明問題」,無異反映了中國藝術史在西方作為一門新學問,所將遭受的檢驗與懷疑—在未能確定是否為真品的前提下,無法進一步進行研究,海外研究中國書畫的先驅方聞教授,即曾回憶「......五十年代以來,我們一開始的態度,就是不相信有宋畫!」在此風氣下,甚至如國寶《早春圖》都曾遭受強烈地質疑,搖撼故宮成立的基礎。
回首向來,台北故宮於新年伊始,再次以祝允明為主題,舉辦書法展,企圖心不言而喻(圖3)! 包括選件、展示無不在考驗研究人員,能否超越夾纏在作品本身的真與假,將「祝允明問題」帶入更高的層次,反映學界研究的進程,如此目標,同時成為參觀時另一個重要的焦點與心得。因此,本文嘗試從大師的人際網路與歷史網路等二個縱橫不同的向度,細讀展品之一的《詩翰卷》,以作為此展的當代註腳。
左至右,圖1~3
圖1/"Traces of the Brush--Studies in Chinese Calligraphy "(筆跡-中國書法研究特展)一書封面
圖2/"Traces of the Brush--Studies in Chinese Calligraphy "(筆跡-中國書法研究特展),副標題之一,「祝允明問題」
圖3/ 《豪端萬象—祝允明書法特展》海報
在特展之展品清單中有一名為《詩翰》的手卷,系由尺寸大小不一的十張紙裝潢拼接而成,祝允明在這大小不一的十張紙上寫下各種不同體裁的詩歌,遇有餘紙時,並自寫長跋,說明原委,因此除了詩歌之外,觀者另還讀到了九則不同的題跋,內容或長或短,皆指向一位與祝允明友善的好友「辨之先生」,「辨之先生」即活躍於明朝嘉靖年間的藏書家—沈辨之,一如對於書籍的喜愛,沈悉心保存下這十封來自祝允明餽贈的書札,遂成為今日《詩翰》卷之面貌。
其中第二則寫於《丹陽曉發》詩後的題跋,明白昭示了提筆作書之目的,乃是因為「復寓金陵,辨之亦至,客窗寫此,圖一破顏」(圖4),這則構句工整的題跋,顯示了祝允明浸淫古訓深厚的一面,即使在與朋友會晤的私人空間下,仍難擺脫「他鄉遇故知」當視為人生樂事的俗套,在這則題跋佐證下,可以說,這當屬於祝允明人際應酬中一個時常運用的程式,希望好友辨之先生讀畢整首詩後,破顏為笑,同感到異地重逢的親暱,此時祝允明特有的書藝才華,理當有某種潤滑的作用,加速地推進二人間的交誼。
題跋中提到的繫年「丁卯」為西元一五o七年,時祝允明四十八歲,寓居南京雞鳴山,在此札中,已清楚地看到祝允明對於古代書法傳統相當熟悉,這一開即參考了宋代書法家米芾(1051-1107)的構字技巧(圖5),藉對字型巧妙地伸縮調整,經營通篇結構。
由對祝允明《丹陽曉發》一札做的幾個觀察為基礎,由人際以至歷史時空上與前代大師在落筆時產生神似的交會,經由這兩大縱橫的向度,我們並能繼續提出以下的問題—祝允明的南京體驗、以及如此神似的與古人會,究竟是怎麼回事!?
上至下,圖4~圖5
圖4/(明)祝允明,《丹陽曉發》詩札,收錄於《詩翰》卷中,紙本,26.0×56.4㎝,台北故宮
圖5/(宋)米芾,《復官帖》,紙本,27.1×49.9㎝,北京故宮
南京作為閃耀古今的歷史名城,自具有兩種矛盾的文化性格,不斷加深其魅力;詩人杜牧(803-852)首先注意到南京城深厚的歷史澱積,慨然寫下,「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然另一方面莊嚴的南京在詩人眼中亦是一座繁華的享樂之都,有多元豐富的夜生活,得「夜泊秦淮近酒家」,聽賞歌女徹夜不眠的表演。
南京城這兩種矛盾的文化性格,迄祝允明生活的明代猶然,一方面南京作為北京第二個政治上的陪都,供養著一批無所事事的官吏充任閒職,比之唐朝,擁有更多政府投注之資源,營造出更多的風月。
因此,當我們在此札中讀到祝允明「復寓金陵(南京)」時,我們不免聯想到,是否這座城市曾給他帶來深刻的印象,吸引祝允明再次前往寓居,今天我們仍得以提出一件證據—來自吳偉筆下的《歌舞圖》(圖6),帶觀者直擊祝允明的南京體驗。
作為《歌舞圖》主角的是畫面下方的歌伎李奴奴(圖7),據左上角唐寅詩後的附記提到,「李年方十歲云」,李奴奴憑幼齡之姿態步入風月,在眾人的腳跟前開始起舞表演,當事人過分早熟的青春光彩無不讓在座眾人為之驚豔,毫不吝嗇地寫下連篇讚揚的詞句,唐寅作為當然爾的第一人選寫下了開篇,可說在某種程度上坐實了「唐伯虎點秋香」的份外遐想。此外,更讓人訝異的是,祝允明也在這場一五o三年的派對中現身,矯情地在詩後寫下「伯虎數月後漫為續響,恐不免汙佛頭耳」,有意錯用「佛頭」將唐伯虎譽為渡化童齡歌伎的聖人,這句話的重點恐怕不在唐伯虎本人浪蕩風流的程度,而是在座眾人,包括祝允明,已能用積極、正面的心態看待風月,頻頻以詩文做出回應。於是乎,觀者還能看到祝允明使用了端莊的顏體楷書,故作慎重地寫下讚美早熟青春的詩篇(圖8-1、8-2),這亦是有意錯用了顏真卿(709-785)不屈殉國的嚴肅教訓,意藉顏體楷書之正面氣質,以提高風月的層次,作者之用心可見一般。此詩與書二方面的才華,或更勝於唐寅片面的輕薄與膚淺,特別是祝允明筆下的書法,再度於歷史時空上演出了巧妙的與古人會。
因此,我們必須再將討論的焦點轉移至《丹陽曉發》一札中的米芾傳統,為何祝允明選用了米芾而非顏真卿, 這在祝允明與好友沈辨之進行交往時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這裡我們同樣得提出一件證據—祝允明跋米芾的《蜀素帖》(圖9),祝允明於文中寫下「有意學米」。據此作者無心流露的自白,我們大概能揣測沈辨之在祝允明人際網路中的位置,顯然類似古來以才華、技能相賞的知音。儘管友朋間的交往難脫禮尚往來的俗套,包括如本例《丹陽曉發》一札中所見的詩詞應酬,以及制式的套語,但作為發動這一社交網路,主動爭取「相賞」的祝允明來說,他仍在字裡行間下足了苦心,期望好友看見他無形的創作歷程「有意學米」。
左至右,圖6至圖8
圖6/(明)吳偉,《歌舞圖》,紙本,118.9×64.9㎝,北京故宮
圖7/(明)吳偉,《歌舞圖》,局部特寫
圖8-1、8-2/ 祝允明題《歌舞圖》,與顏真卿之楷書《自書告身》比較
圖9/ 祝允明跋《蜀素帖》,紅線部分「有意學米」為繪圖軟體所標
以上經由對於好友、以及派對,這兩大公、私比例各有所重的人際關係做出討論後,作為餘論,終於觀者的眼光步出了博物館,面向當代,重回到熟悉的客廳、房間,然而此刻的目光卻又再度觸及了作為博物館手法之一的展示機制,電視螢幕無待同意與否,接連展開表演,憑出色的橋段吸引觀眾注意。在看過了祝允明出色的書藝表演後,此時回過頭來,仔細地檢討時下流行的種種的表演說詞,以為藝術純粹發乎於情,評審乃嚴格地檢驗當事人是否於表演中投注了真性情,以致真情流露而落淚。本文以為,這對於祝允明來說或許都是不必要的批評,屬於片面的表演,毫無深度可言!因為祝允明的出色之處正是在有意識地,放眼投注於淵遠流長的歷史時空中,尋求適合的感情、適合的程式,為眼前的觀者,帶來悅目的效果。
第二,由《歌舞圖》一畫看來,膚淺與深厚的層次境界如同唐寅與祝允明構制的二篇題詞,膚淺與深厚的層次境界,顯然並非如同雲泥,有古今之別,這點對於有心從事創作的藝術家更加重要,今日書法已因過多的歷史澱積,幾乎成為文化遺產,被目為技藝,而非藝術,然而若我們同意藝術表現需要技巧,需要有意識的選擇,當觀者能在欣賞書法的過程中發現技巧作用的成分,與作者主觀的意識,以書法溝通當代藝術,或許不無可能!
圖片說明/圖片來源
圖1/ "Traces of the Brush--Studies in Chinese Calligraphy "(筆跡-中國書法研究特展)一書封面/Fu, Shan,"Traces of the Brush--Studies in Chinese Calligraphy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7 ). Cover.
圖2/ "Traces of the Brush--Studies in Chinese Calligraphy "(筆跡-中國書法研究特展),副標題之一,「祝允明問題」/Fu, Shan,"Traces of the Brush--Studies in Chinese Calligraphy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7 ). pp.203.
圖3/《豪端萬象—祝允明書法特展》海報https://www.facebook.com/photo.php?fbid=395865860497204&set=pb.109503509133442.-2207520000.1362070648&type=3&theater(2013/03/01)
圖4/(明)祝允明,《丹陽曉發》詩札,收錄於《詩翰》卷中,紙本,26.0×56.4㎝,台北故宮/陳先行等編,《墨跡大觀—祝允明》(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96),頁36-37。
圖5/(宋)米芾,《復官帖》,紙本,27.1×49.9㎝,北京故宮/王連起編,《故宮院藏文物珍品大系—宋代書法》(上海: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2001)。
圖6/(明)吳偉,《歌舞圖》,紙本,118.9×64.9㎝,北京故宮/http://img618.ph.126.net/bufnvdC-mNa6dGoPId3vAQ==/1959628787861353692.jpg(2013/03/01)
圖7/(明)吳偉,《歌舞圖》,局部特寫/同圖6。
圖8-1、8-2/ 祝允明題《歌舞圖》,與顏真卿之楷書《自書告身》比較/祝允明題《歌舞圖》來源同圖6。顏真卿之楷書《自書告身》,http://www.9610.com/yzhq/1.htm(213/03/01)
圖9/ 祝允明跋《蜀素帖》,紅線部分為繪圖軟體所標/https://www.facebook.com/photo.php?fbid=398672403549883&set=pb.109503509133442.-2207520000.1362076356&type=3&theater(213/03/01)
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