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評文章 Critic of Art
一
10月1日公布的〈第五十屆金馬獎入圍名單〉為台灣年度的影壇盛事,入圍名單甫一公布,首先即紙上演出了前哨戰。近年來國片大熱,在全台均締造可觀的票房,但在向以藝術成就論高下的金馬獎,市場大賣的作品卻頻頻缺席重要獎項。其中,一個比較值得觀察的例子是,同樣以辦桌為主題的《總鋪師》與《飲食男女》二部片,前者金馬獎只肯定了屬於後製的音樂部分,後者則橫掃當年各大入圍獎項,風光一時,相同的主題,卻在藝術成就上由金馬獎做出了兩極化的評價。另方面《總鋪師》無緣饜足評審的胃口,也使得金馬獎作為兩岸三地的影壇成就指標,頓時與本土性濃厚的鄉土題材脫節。
對《總鋪師》導演陳玉勳先生來說,想不必不會忘記,在青年時代深刻衝擊著他的那句在70年代高唱入雲的口號—「最傑出的本土藝術家,也是最傑出的國際藝術家。」隨之,我們看到的是,作為電影腳本的「文字」同樣在文學領域開展一場「鄉土文學論戰」,挑戰昔日中原大陸視點下的台灣社會。在今日電影上選擇鄉土與國際,對導演來說卻是藝術與票房間的選擇,濃濃的政治氣味已然消散。
試比較歷年來國片參與金馬獎的軌跡,《總鋪師》類似許多早期的國片對於親情抱持肯定的立場和信心,廚藝既是項家傳絕學,也正是維繫親子關係存亡的關鍵。而1994年上映的《飲食男女》可說是一大轉折,從原本重視血緣關係的農業社會轉向以名利聚合的台北,傳統的廚藝甚者引發父女間的衝突,而其中的男女關係同樣不遑多讓,與琳瑯滿目的食材,一動一靜,縱貫全片。與《飲食男女》作為對比的是,《總鋪師》女主角與乃父形影不離的互動,儘管父親已亡故,卻仍猶如上帝般地在全片中穿梭,分擔了起承轉合的任務。因此我們可以說,作為《總鋪師》父親的角色,他延續了那一股導演青年時代的本土精神,父親在國父紀念館前與女主角的「神會」,在鏡頭前,二人寫下了最濃重的一筆。
然而自二十一世紀以來,官辦的金馬獎則呈現了微妙的轉向,自中原大陸與台灣本土的論戰中,轉身面向國際社會,自視為國際社會的一員,這可說是自1971年台灣退出聯合國之後,台灣另一種參與國際社會的方式。回頭檢視「藝術做為普世共同語言」這項概念,對於主辦當局來說,作為第八藝術的電影,當然也是一項行銷國家軟實力的利器。至於在入圍名單中所呈現的導演與官方間存有二心的互動,則又曲折地影射了當代藝術的多元風貌。
二
在《總鋪師》中,導演陳玉勳藉影片挖掘在地辦桌文化的用心與立意。的確,自古以來,我們觀察到全世界幾乎每一種文化都藉著做菜和分享食物,把家庭和社會串連起來,社會習慣以大開宴飲的方式記錄重要事件,小至個人的家庭記憶、情感亦都和兒時的鍋碗瓢盆緊相依畏。學者以為,食物圍繞著團體運作的關係,大約發生在一萬年前,伴隨烹飪相關用具製作先後形成,當時已經有定居生活方式,先民採種植農作與馴養牲畜並行的生業,養活了部落的多數人。在「民以食為天」的需要下,飲食和繁衍、生殖相同具神聖的意味。
《聖經》紀錄的關鍵事件前後常緊接著一個宴飲的場合或過度,最知名如「最後的晚餐」,用餐完畢後,普世見證了一場超越人性的救贖,然而《聖經》情節的先後次亦也點明,神性的完滿無暇乃建築在餐食、儀式、慶典各個環環相扣的關節上,交由參與的人運籌帷幄。《總鋪師》作為電影非學術研究,導演無須在每一段劇情上滿足理論的需要,但對於關係生民的重大事件,從古至今往往「英雄所見略同」,在陳玉勳經營的電影裡,食物只是整個環節中的一個配角,重點在以人,以角色為主體的劇情穿插,再加上身受劇情感召的觀眾,隨影片落幕,它成功喚起了台灣文化價值的自我認同。
有關「台灣文化價值的自我認同」是在近年來隨政黨輪替一再被點醒的現象。認同形同政治操作的手段,一度使得對政治無感的多數青年對此問題感到相當厭惡,甚者認為多餘。但導演是否曾在電影中成功切割了認同與政治的關係後,又重新建構了一個政治之外的新管道,吸引觀者對於台灣文化的認同?
我以為在《總鋪師》中,陳玉勳他從來沒有施展過如此高明的手法;《總鋪師》重新為我們複習了過去著名的新聞事件。片中象徵台灣文化價值認同的「總鋪師決賽」選在國父紀念館,當著 國父中山先生的面前告訴他台灣的樣子,是國民都好「菜尾殘羹」和蛋炒飯。孫中山、「菜尾殘羹」加上蛋炒飯,如此的組合,某種程度上表現了後現代「反價值」的傾向,和日前民進黨主政時選擇在中正紀念堂的 蔣公銅像面前放風箏,藉各種造型各異的、充滿童趣的風箏,宣稱要「解放空間」,二者不無異曲同工。
民進黨主辦的「放風箏」事後遭批評為—「矯情的晦澀與怪誕新異不斷製造噱頭,在藝術與觀眾之間造成人為鴻溝的隔膜,是對大眾的揶揄與棄絕。」幾天後,憑全民選票主政的民進黨發現展出將棄絕大眾/民意後,主動撤下堂內的風箏。而作為電影輸出的《總鋪師》則否,競賽於用過「菜尾殘羹」和蛋炒飯後仍順利進行,分出勝負。其中的差別恐怕不是電影與現實的差異,而是導演慧眼選擇了團結人心的食物,取代了飄渺的風箏,這一擊非常有力,它回應了「民以食為天」的古訓,如果一個政府國家,無力給人民溫飽,端出基本的「菜尾殘羹」或蛋炒飯,那麼在政黨輪替的競賽中,無力的供給的那一方理當出局。因此,《總鋪師》說到底仍是站在政治的角度去演繹文化認同,假如認同屬「政治操作」的話,那麼觀者大可不必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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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總鋪師》中,導演陳玉勳藉影片挖掘在地辦桌文化的用心與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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